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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我们伤感的大学情爱生活(值得看看)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03-05-29 22:26
曼陀罗――我们伤感的生活

【这是带点诱惑情调的伤感,是可能有误的记忆,是90年代前期没有方向的大学生活写实记录,是大学毕业头五年没有目标的悬浮状态,是必然不完满的爱情,是自私和嫉妒,是明知失去而不得不失去的幸福。】

《曼陀罗》目录:
第一章 01/玉 碎,02/幽 禁,03/爱过我

第二章 04/陀 城,05/初相遇,06/迷 宫

第三章 07/喧 哗,08/暗 香,09/练习曲

第四章 10/橘中秘,11/绯 红,12/阴 沉

第五章 13/水姻缘,14/瓷 器,15/烟 火

第六章 16/暗 战,17/双飞燕,18/温 泉

第七章 19/疲 倦,20/撒 手,21/味 道

第八章 22/验 证,23/镜重圆,24/琴 弦

第九章 25/流 水,26/行路难,27/寓 言

第十章 28/六 月,29/夜 雨,30/曼陀罗



[编辑 -  5/29/03 by  jinghuiren]
jinghui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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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03-05-29 22:28
第一章   玉 碎   
  
  马松离开罗曼之后,去过很多地方。
  大概是在1993年冬,马松和罗曼进入热恋阶段,有一次她问他,马松,假如某一天我们一不小心分手了,你怎么办呢。
  马松说,即使分手,我也只跟你分一阵子,假如你硬要分手很久很久,我会不断来求你,假如求你也没有用,你决心要分手一辈子,什么也挽救不了,等我彻底绝望了,我就会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和你在同一个城市,不让自己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也不让你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当时没有想到,后来真的会那样。
  2001年9月,马松离开陀城,开始漫无目标地旅行。他先是去了拉萨,在那里呆了一个月,成天瞎逛,或者和狗一起晒太阳,拉萨的狗可真多,满街都是,那里像马松这种无所事事的人和狗一样多。在那里他还和一个新西兰少女发生了身体关系,他和她在大召寺外的街角相遇,她向他打听道路,马松会一点瘪角的英语,自告奋勇给她当义务导游,说实话,那时候他真没想和她怎么样,他只是太无聊了, 无聊到任何一件事只要有一丁点新奇,他都愿意去做。
  那个新西兰少女身高1米7左右,没多少肉,身材在白种女人里算干瘦的,不怎么漂亮,脸上有一些稀薄的雀斑。他们走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在年楚河边野营,那时候河边有很多野营的人,草地上支着一个又一个旅行帐篷,远看像是蘑菇。她从身上的大旅行包里翻出一个野营充气帐篷,熟练地很快撑起来,随后他和她望着河水发呆,一口一口地喝拉萨啤酒。新西兰少女其实不胜酒力,只喝了两瓶啤酒脸就开始发红,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仰躺在地上看着星空哼她家乡的小曲,马松坐在她身边,听她哼哼,后来他也躺下来,用手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他就干脆趴到她身上,咬她的脖子,然后他们一起重叠着往身旁的帐篷蹭过去,一边蹭一边脱裤子。还没有把身体全部挪入帐篷,他就进入了她,他们的腰部以上钻在帐篷里面,剩下的部位则留在帐篷外面晃动不已,那景象似乎有点滑稽,只有下半身的身体像是一台性机器,具有一种荒诞感,很符合马松那时的心境。
  半夜里他们又做了一次.马松是个长像普通的男人,但在初到中国的外国人眼里,中国男人或许都差异不太大……马松知道,新西兰少女无非是试图让她的旅途多一点异国风情,而他自己则是对白种女人感到好奇,他们目标明确,各取所需,几乎不调情,所以他们连情人也算不上。马松一边狠狠地运动,一边想,或许这就叫行为艺术吧,他和她都只是各自的性用品。想到这里,马松忽然发现自己即便面对一个新奇的白种女人,也完全无法燃起爱的冲动,莫非他的激情当真已经完全被消耗殆尽?他不禁悲从中来,罗曼的面容再度浮现眼前,她的笑容,她的伤感的眼神,她的风笛般缥缈的声音,全部夹杂着如烟往事浮出记忆的水面……马松继续压在新西兰少女身上,仿佛心里什么也没想,但一个巨大的声响老在他耳边回旋,那是他自己在对自己说:
  “罗曼,既然你曾经爱过我,为何最终还是要让我离开……”
  
  年楚河边的那个黎明,马松披衣而起,悄悄走出那顶帐篷。第二天他就从拉萨一路东行,先是到了林芝和昌都,随后南下,去了昆明。他的大学同学老酷在昆明做生意,他老早就听说老酷已经发了,但发的程度如此巨大,依然让马松意外。毕业仅仅5年,同学之间的经济差异竟已经如此巨大了。
  马松迄今也不知道老酷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但他确信老酷经常和一些吸毒的人在一起。那些人大多岁数不大,头发染得有些黄,目光则有些空洞。由于老酷在他们心目中崇高的地位,爱屋及乌,马松也享受到他们超出一般的礼遇。有一次,马松差点随着其中的一个女人吸毒,当时,他们大概六七个人在昆明火车站旁的一间屋子里等老酷,老酷说他要来,但老是没来,大家在客厅的沙发和地毯上傻等,终于很不耐烦,有几个哈欠连天,另一两个甚至开始流眼泪水,那是瘾大的人,他们已经十分难受了。但是那时屋里并没有毒品,于是其中的一个就跑出去买酒,他买回一堆烈性白酒,真的是一堆,马松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买白酒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看着他们打开酒瓶猛灌,很快就醉倒一片。马松喝得少,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喝得也少。马松就问她:“你不难受吗?”她瞟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人,有些复杂地笑了一下,到洗手间去了。
  马松坐了一会儿,女人还是没出来,他有些奇怪地走过去,洗手间的门半掩着,没有开灯,微薄的光线从半开的门缝里透进去,那个女人正趴在洗脸台前吸粉,她把一小包粉放在锡铂纸上,用一只打火机烘烤,白色的烟子袅袅地升腾起来,她贪婪地半眯着眼睛,将鼻子凑在上面……“你要吸一点吗?”那个女人神采焕发地说,“我只带了这一点点,所以必须等他们喝醉了才敢吸,否则根本不够分,这些人瘾来了是六亲不认的,马上就烧完了,还有一点点,你,可以吸一点的,我差不多够了。”
  马松说:“那就吸一口吧,以前还真没吸过。”
  他刚要凑过去,女人却用手挡住他的脸,说:“算了,以前没吸过还是不要吸。”
  “无所谓的,”马松说,“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还是别吸”,女人一边吸光最后一点,一边慢慢地说,“你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不想害你,假如我刚才撩拨了你,我现在向你说声对不起,OK?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舒服,我愿意和你来一次,反正我吸了粉也想和男人来。”
  马松有一点犹豫。正沉吟着,女人突然放肆地尖叫着大笑起来:“信不信,我有艾滋病的,全昆明市有艾滋病的人多得很,信不信,你信不信……”
  马松也笑了起来,他说:“你不说你有病,我还真未必做,既然你有这病,那咱们就来吧,我真的什么都无所谓的。”他关上洗手间的门,在幽暗的狭小空间里,女人趴在洗脸台上,整个过程不断尖叫,仿佛要用尖锐的叫声把自己撕成碎片,叫着叫着,她就哭了起来,哭声像爱尔兰的风笛一样凄惋,令马松陡然想起罗曼的哭声,在那些往昔的日子里,在他们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哭过的啊,宁可玉碎,不肯瓦全,他和她都是完美主义者,于是在很多情侣或许会将就的时候,他们却那么断然地分手,而一旦分手,却从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局势竟是如此无法控制。马松突然心如刀绞,泪水也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他无声地反复对着洗脸台上人影模糊的镜子说:
  “罗曼,既然你曾经爱过我,为何还是要让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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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03-05-29 22:29
2  幽 禁
  
  在昆明又呆了一周,马松看到湖北电视台某栏目在网络上打了个招聘广告,招两个文字编辑。马松将自己的履历和几篇文章用电子邮件发了过去,不久收到回音,让他过去。
  几乎没有多少犹豫,马松决定过去,他不喜欢那种依靠别人的生活,而他现在的钱已经所剩无几,电视台的工资维持生活应该有余,他不需要太多。于是,不顾老酷的苦苦挽留,12月初马松来到武汉。
   在武昌下车是深冬的清晨。走出检票口,寒气扑面而来。火车站前的广场还很冷清,那些拉客的出租车司机神情总透着几分诡异,让人不敢放心。不过马松也不打算坐出租,他在公共汽车站转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去电视台的308路。路上的街景显得有些陌生,这又是一个异乡的城市啊。马松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和店铺徐徐而来,又徐徐而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二十八岁的人了,然而,却依然一事无成。
   到了台里,先是见了制片人。面谈过后,他对马松还算满意,于是马松就留了下来。
   首先得租房子,电视台新修的大楼在郊区,离市中心有十公里远。由于卖地给电视台,加上普遍在做生意,这一带的农民都很富,住的都是带点西风的三层小洋楼,红瓦白墙,一幢挨着一幢,十分气派。
   马松租的房间位于一幢小楼的第二层。小楼每层四间房子,配备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装修得都还不错。房内墙壁干净,地板光亮,虽然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别无他物,但马松感到很满足了。唯一担心的是失窃,因为门很不坚固,锁也是水货,而马松携带着一台旧手提电脑。
   说起他那台旧手提,实在是好笑,不知道的人一看,还以为是贵重品,其实只是个二手的486,马松2000年1月在陀城二手电脑市场花1800元买的,除了没有光驱不能打游戏不能上网之外,其最大的缺点是打印机接口坏了,所以无法用它来接通打印设备。但是,它的价值在于是罗曼陪马松一起买的,何况用来写作倒也足够了,一旦被盗,真要再买一个,马松还确实没那经济实力。所以他实在不想失去它。
   为此,在怎么将旧手提藏起来这个问题上,马松费了不少心思。不过,这个房间实在太不与马松合作了,它几乎不给他提供任何屏障物。马松先是考虑将旧手提电脑藏在床底下,但惯盗肯定会注意床下的空间;放在行李箱里么?当然更不好了,小偷可以连行李箱一起提走……而房间里就再无什么可供遮拦的家具了。
   为此,马松几乎每天为电脑提心掉胆。直到两周后刘娜来参观时,帮马松出了一条妙计,才总算使马松放心了许多。刘娜鬼点子多,她让马松每次出门时,就将这旧手提电脑包在一件旧毛衣里,放在最显眼的椅子上,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在上面胡乱丢一条毛裤,一双臭袜子,任谁都想不到里面藏着手提电脑。为了迷惑小偷,还让马松把好点的衣服都放在床上,以便引开小偷的注意力……
  
   刘娜是个很聪明的漂亮女孩,并且骄傲,和马松在同一个制片组,第一次聚餐就给马松来了个下马威。他们组一般每周末都由制片人召集着到城里小馆子吃顿饭。全组的记者编辑加上马松一共7个,都很年轻,马松今年其实也不过28,却居然是里面岁数最大的一个。吃着吃着刘娜冷不丁问马松:
  “你长得又不帅,而且都这么老了,怎么还出来当漂一代?”
  马松说:“不帅和老了就不能漂吗?”
   刘娜说:“不是不能,而是你开始得似乎晚了一点。现在很多年轻人,20出头就开始漂,漂到30来岁就攒够了养老的钱,可以休息了,而你却到现在才开始为将来挣钱,估计要到40来岁才可以休息。”
   马松只好自我解嘲地说:“幸亏我醒悟得还不太迟,假如40来岁才开始漂,那就50岁才能休息了,还好,还好。”
   “好什么好呀,还嘴硬,自以为挺幽默的不是?”刘娜抢白说。
   对于这种锐利的女孩,马松一向敬而远之。他从来不会为有危险的美丽驻留。他们虽然是一个组,但编辑都是各做各的活,平时需要合作的时候并不多,直到一个多星期之后,台里要为最近播出的一部电视连续剧造势,让他们组搞一个特别节目,开个电视剧组和专家学者的座谈会,因为工作量大,一个人忙不完,由刘娜和马松一起搞。
  
   在电视台,一起搞节目制作很容易搞出问题来。尤其是到了后期制作的时候。两个人必须在狭小的对编机房里不断重复一些机械的劳动,比如剪画面,比如录声音,比如合成,四只手在长度不到一米半的布满键盘的控制台上,稍不小心就会碰撞一下,台里有不少青年男女就是这样碰出了火花。
   后期制作基本完毕了,刘娜和马松的初编带顺利送审,然后做完了“非线性”特技处理和综编,通过最后的审核,他们的合作也就结束了。那天下午,刘娜说,“马松,跟着我学了这么多技术,也不请顿饭表示感谢?”
   马松说,“那就吃顿饭吧。”
   吃了饭以后,天已经快黑了,他们在电视台外面的农田小径上散步,后来刘娜说,我到你住的地方去参观参观吧。
   就是那次来参观时,刘娜给马松想出了藏好电脑的妙计。那次他们还差点接吻,当时刘娜坐在椅子上翻看马松随身携带的像册,“你的像册可真怪,怎么没有女孩子,尽是风景?”刘娜说,“这是什么地方啊?真美。”马松凑过脸去,想讲解一下,正好刘娜侧过脸来想再问他,那一刻,他们的脸相隔最多十来厘米,彼此感觉得到对方微微的呼吸,他俩一下子到停顿那里,刘娜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开脸庞,马松也没有说话,他们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都在等对方率先打破。大概十多秒钟后,刘娜缓缓挪开脸,她说,“马松,你可真像二十年前的模范党员。”又稍微过了几分钟,刘娜就起身告辞,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马松想伸手去拉,但又有些犹豫,在那瞬间的犹豫中,刘娜的身影已轻轻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个夜晚,马松半夜醒来,他躺在宽大的床上,很久都睡不着。他聆听着夜的寂静之声,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空空荡荡的漂流瓶,无所依靠而又漫无目标。这是马松头一次在陌生的城市醒来时涌起莫名的伤感。以前他也曾无数次在异地梦醒,但还从来没有因为独在他乡而伤感过。而这一次,他想,他或许是有些爱上了刘娜。她是个好女孩,正是因为有些爱了,所以他不能随意地对待她,甚至不应该更加接近她,因为怕自己最后还是会伤害到她,就像当初伤害了罗曼那样。他和罗曼,既然曾经爱得那么深终归还是要彼此残酷相待,那么和刘娜又怎能例外?所有的爱情,有几个不是以悲剧收场?马松知道,如果只是性,他是需要的,但如果还夹杂着爱情,那么他愿意自动地将感情幽禁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充满信心地面对可能的爱情了。
  
   此后他们继续上班,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刘娜对马松客气起来,但他们的关系却比一起搞制作之前更淡了。电视台工作很累了,绝大多数人一般每天上午9点一直干到晚上10点,周末不休息很正常。除了为数不多的管理人员之外,记者编辑全是招聘制的,人员流动相当快,经常是干半年左右就走人,干3个月走人也不希奇。前几天看到的一个面孔,过几天可能就不见了。要么因为受不了那高劳累度的工作,要么因为受不了远离市区的闭塞,可谓“铁打的电视台流水的人”。这里的人大多是浮萍一样的人。
   马松只干了将近两个月,就决定走人。没有太多的理由,唯一可以解释的原因是,他是本来就是随时可能背起行李漂走的人,因为他总是没有归属感。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只是一个过路人,即便在生活了十年的陀城。这次,他决定去北京看看,没有给任何人说,工资发下来之后,他就悄悄退掉租屋,离开了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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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03-05-29 22:30
3   爱过我
  
  12月初的一个夜晚,马松自武汉北上。京广线上的火车跑得很快,一觉醒来,已入河北。马松起床坐到窗前,隔着透明的玻璃,感觉奔跑的不是列车,而是原野。12月的北风像一只手,不由分说剥去了原野的衣饰,显露出躯体的贫瘠,华北平原在冬季的清晨里裸奔,像一个老男人。马松视线里的平原有些衰老。
  抵达北京,马松先是在海淀路北大“小南门”外找到一家旅馆。那家旅馆离“国临风”书店不远,比较方便,每晚25元钱,在北京已经算是最低档的了。但是,房间里的恶臭实在令人无法容忍。这个旅馆其实就是一片封闭的平房,外面是冷空气穿街而过的海淀路。进入旅馆大门,立即就会发觉陷入一种浑浊气味的包围;这气味已经够难闻了,但从大门顺着密闭的走廊往里走五米,到了住宿登记台前,气味比刚进门时更加难闻了许多;从登记处再往里经过两边都是门对门的全封闭的走廊,进入其中某一间客房,推开门,一股无法描述的怪味就扑鼻而来,这怪味比登记处又浓郁了数倍――整个旅馆完全没有通风设施,常年空气不流通,尽管冬天十分保暖,但长期来来往往的住宿客身上遗留下的不同的身体气味,混杂在一起,时间一长,那些气味就像发酵了一样,无法形容,难以忍受。夜晚,闻着那古怪难受的气味,马松久久无法入眠。落魄的生活的确并不是浪漫的事。
   庆幸的是两天后马松在中关村燕东园一幢很旧的小楼改造的旅馆里租到了一个床。那天他独自在北大闲逛,在三角地看到一个出租床位的小广告,按图索骥,马松找到了那个没有正式营业执照的小旅馆。床位在第三层的一个房间里,紧靠着窗户。房间比较零乱,六个人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十分拥挤,但比起海淀路上那家旅馆,可谓已是天壤之别,至少没有那难以忍受的怪味了。其他的五个人都是租房子复习考研的,其实整个旅馆绝大多数房客都是到北京来参加学习班的,要么是打算考研,要么是读新东方打算考托福。独有马松既不考研,也不打算出国,他成了一个完全的无业游民。白天,他大多数时间是坐在窗前发呆。从窗口望出去,有那么多的天空在树枝的躯体之外,树枝真瘦啊。阳光很亮的时候,树枝的影子很薄,鸟飞过的时候,就像从窗户的玻璃上滑过去一样,鸟的身子仿佛比影子还轻,这北国冬季的鸟,像漂泊的人一样虚幻。
   燕东园在北大东门与清华西门之间,离两个学校都很近。那里都是一些数十年寿命的独幢小楼,很多年前曾是北大名教授们的居所,如今却早已物在人非。这里有一小片荒芜的林子,有一些篱笆,还居然有一些竹子。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户外运动场,有单杠,双杠,健骑机,还有一个秋千。如果太阳很好,马松喜欢坐在秋千上,读书或者发呆。几乎没人跟他抢秋千,因为即便中午,气温也在零下一度,大家都躲在暖气房子里,没人出来。北方人常常比南方人还怕冷。
  马松是南方的男子,他不怕冷,那些天他总为没有雪而失望,北京乃至整个华北的冬天寒冷却不湿润,空气中缺乏水分,以至于常常无法形成雪花。马松想,没有雪的寒冷比不寒冷更让人惆怅。如果说大自然的冬季就像人的流浪一样如同一场舞蹈,那么雪就是冬季的舞者。从失去到失去,从拒绝到拒绝,它的缺席使整个舞蹈黯然失色。而马松,这个南方客,仔细想来,如果说他这次到北京来还有什么模模糊糊的目的的话,那么唯一的目的就是看雪,然而他却一无所获。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马松每天的生活除了在窗前和秋千上发呆,就是在北大和清华里瞎逛。偶尔他也去听听讲座。有一次,他在三角地看到消息,说一个著名作家为其新作的宣传来北大三教开讲座,马松特意跑去听。坐在久违了的学生座位上,看着三米开外那个有些倦态的中年男人,马松想,在七八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作家的作品时,曾是多么激动啊,而如今,曾经那么感动过他的小说的作者就在面前,他却完全没有当年的那种激动了。马松想,男人到了二十八九,可能都没有往日的激情了吧,又或者,仅仅是他马松自己,过早地将生活的激情阉割了。
   就这么一天一天莫名其妙地过着,马松即不想找工作,也不想学习,也不想离开,他打算混到身上的最后一个铜板用光时再说。最后一个铜板用光时他该怎么办呢?马松懒得去想。日子过得波澜不兴,既没有什么悲哀,也没有特别的喜悦,唯一让马松多少有点欣喜的是,在北大西面街角处有一个飞宇网吧,每天上午7点至9点可以免费上网。对于马松来说,这实在是个廉价地消磨时间的好方法。他几乎每天清晨6点起床,匆匆洗了脸,就去网吧占位子,上两个小时,然后回燕东园接着睡觉。
   一天,马松又走进飞宇,因为老看文字也很无聊,所以他随手点开一个页面,里面有很多风景花木的图片。他突然看到了“曼陀罗”三个字,他心里一动,罗曼曾经无数次说,她喜欢曼陀罗,而且仅仅因为这个名字。马松也是如此。他们其实即便在图片上也都没见过曼陀罗,而此刻他却这么突然地在网上与这花儿相遇。完全下意识地,马松有些紧张,他点开了它,看见了一株开着很大的白色的花的植物。大大的花朵呈喇叭状,懒懒地倒垂着,看上去至朴,至纯,丝毫不张扬,骨子里面却又似乎是透着淡淡的诱惑,配得上这美丽的名字。下面还有一些文字说明:
  
   曼陀罗(Datura),又名天使的号角(Angel\\\'sTrumpet),一年生。叶有麝香味;花喇叭状,气味独特;蒴果上有尖刺。曼陀罗和印度曼陀罗的叶都可治疗哮喘性痉挛及唾液分泌过多。花可治牙痛,是小型手术常用的麻醉品。两种药草对神经紊乱和麻木都有疗效,花和根外敷可治风湿症。曼陀罗含东莨碱,可预防晕车。古代人用来询求神谕。
   植株高约2米,叶大,边缘锐浅裂,做成草烟可治疗哮喘。种子可致幻;印度曼佗罗大型叶,花白色、黄色或紫色,褐色种子有毒,种荚有尖刺。此植物有毒,可导致癫狂甚至死亡。
  
   马松看着页面,发起呆来,他又想起了罗曼,她的盈盈浅笑,她的偶尔的顽皮,她曾说过无数次的“我听着那名字就喜欢,曼陀罗,管它什么样子”……马松心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提前下了线,离开网吧。
   那是12月中旬北京的清晨,很冷,喷过水的草坪里,很多草叶上都凝固起透明的冰体。而未名湖的水面则早已经结了很厚的冰层,马松踩着冰面,直接横穿了那湖。而后他又信步走到清华,清华里的荷花池也足以当天然滑冰场了,有不少锻炼身体的学生在湖面滑冰。马松不会滑冰,但喜欢观看。他看到很多笑容在年轻的孩子们脸上流连。他知道,所有的笑容迟早都会枯萎,但他还是想祝福所有的欢颜都多驻留一些时间。他还知道,即便枯萎也可以成为一种标本,如同脚下那些枯萎的荷花的茎干,它们就凝固在冰层里,成为巨大冰面的一部分,相比于一些从来没有流过血的伤口,相比于一些从来未曾流淌过的液体,它们是幸福的。
  
  马松觉得,他的幸福,就像身上的衣服,都是旧的,又像他脑中的那个漫长而伤感的故事,也是旧的了。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马松一直相信,他的爱情,一定会像那涛涛巨浪冲刷着的陀城一般,充满动感却又坚如磐石,然而,最终他知道,不是的,情比金坚或许从来就只是一个传说,记忆其实就像一张电脑磁盘,同样会受潮,同样会缺损,爱或者恨,都只是一种记忆,那么,恨一个人究竟能恨多久?爱一个人究竟又能爱多深?在那个上午,马松突然发现他和罗曼已经彻底分手105天,他甚至已经很少想起她来,而他们的那个故事,也已经快褪色了,马松觉得他终于可以比较客观地把那个故事,平静地讲述出来。他要把所有的冷漠和热情,全部献给那座危险的山城。是的,陀城,这是多么矛盾的一座城市呵,危险的却又是安全的、年迈的却又是青春的,热烈的却又是节制的,昏乱的却又是清醒的……是的,他要重新进入这座城市,重新进入他内心的城池,他要用最冷静的回忆,来解答那个问题――
   “罗曼,既然你曾经爱过我,为何最终还是要让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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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3-05-29 22:31
4   陀 城
  
   嘉陵江穿过秦岭,刺入平原和丘陵相间的盆地,陡然变得气势磅礴,像脱缰的野马,将广元、苍溪、阆中、南充一路抛在脑后,浩浩荡荡,一泻千里。随后,在一个叫合川的古城,将涪江、渠江纳入怀抱。立即,水势更大了,仿佛要将整个河谷,都席卷一空。然而很快,不太高却很坚固的连绵石山,像一个瓶口,将河流收紧,顺着北碚以南陡峭的河岸石壁,嘉江水沽沽流淌,携着数不清的旋涡,终于抵达陀城,溶入滚滚长江,奔流而去。陀城,这依山而建的古城,夹在嘉陵江与长江之间,陡峭,险峻,坚如磐石。
   这部小说的故事,得从马松考进陀城大学开始说起。那,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92年秋,马松从旗城来到陀城。旗城是一个小城,在陀城以北50公里的地方,算是特大型城市陀城的卫星城吧。所以,在旗城,人们普遍存在一种“陀城崇拜”,来自陀城的人在小城旗城,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广泛的尊重。马松老是记得他念高一时,一次在同学家里遇到一个来自陀城的小孩,他当时不知道小孩是陀城人,就问,“你家住城东边还是城西啊?”小孩为马松把他当作旗城人而明显不满,他说,“你听我说话听不出来吗?我是陀城的!我们陀城人说话口音都和你们不一样。”
   当时马松只是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跟一个小孩斗气,但马松自己都没有预料到,那件小事会那么深地嵌入他的大脑中,许多年后他想,自己为了进入和留在陀城所做的很多努力,或许都和高一时这件如此细小的事情有隐秘的关联。
   那年高考,马松的第一志愿就是陀城大学法律系。92年文科的大学本科线是462分,重点大学线是479分,马松的考分是496分。但这个分数在陀大法律系92级只是中等偏上。陀大是50年代第一批国家教委直属的重点大学之一,到了90年代,和山东大学,四川大学、兰州大学这些地处内陆的早年名校一样,在全国的知名度急剧下降,但综合实力仍然是不错的。何况从90年代初开始,法律就成了热门专业,92年,他们法律系的新生平均分是全年级文科中最高的,在外贸和新闻之上。尤其令负责招生的系党总支副书记高达威自豪的是,92年河南省文科状元张运河,居然也进了他们系。张运河那年考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分数:539分,这个分数在当年可以轻松地进任何一个大学的任何一个专业。
  
   在92年秋季的陀大,他们曾是多么自信,青春,激情飞扬啊。刚进学校的第二天,高达威召集他们全年级的新生在新一舍下面的操场上开个短会。男生们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还不太熟悉,有的似乎矜持,有的似乎开朗,但都对即将来临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和好奇。马松当时最好奇的是班上的女生长什么样子,他和其他男生一起站在操场中间,目光却忍不住四处逡巡,希望能够看到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然而现实却有点残酷,操场上唯有十多米开外还站了十多个女生,除此就再无旁人了。其实每个男生都在悄悄打量那十多个女生,然后都悄悄地有些失望,一是没想到班上的女生这么少,二是没想到她们长得如此一般。这令他们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多少有点失望。
   这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过来,他站在男生们前面,然后大幅度地挥着手,让那些扭扭捏捏的女生过来。“都站过来,站这边来……”,他说,“我叫高达威,是系里负责学生工作的党总支副书记,旁边这位,就是你们未来的年级辅导员,今年我们系刚毕业的高才生,你们的王敏老师。”
   张运河带头鼓起掌来,学生们也都稀稀拉拉地鼓掌,王敏矜持中透着一些喜悦地冲她的学生们点了点头,说,以后由我和大家共同度过美好的大学四年时光……然后她开始点名,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说一声“有”,或者“到”,算是大伙相互之间认识了。念到张运河这个名字时,操场一下子静下来,学校新生报名点的布告上,赫然写着新生高考成绩前十名的名字,张运河名列榜首,不少同学早就想看看这人是谁了。
   张运河微微地咳嗽了一声,说:“有”。
   王敏笑了笑,冲张运河点了一下头,继续念下去。名单念完,交代了一些新生入校应该注意的事情,然后高达威宣布,新生们入校后,很快要去军训一个月,等军训完后回到学校再通过民主选举确定班干,“表现出色的同学还要充实到系学生会去,可以锻炼能力,对将来毕业后更好地工作很有帮助”,高达威说,“在班干部确定之前,暂时由张运河同学负责系里和同学们之间的联络工作,大家有什么要求和需要,都可以向他反映,张运河要及时地告诉我和王老师,当然大家也可以直接找我,找王老师……好,散会。”
  
   散会之后,同学们嘻嘻哈哈地回寝室去了,随后的几天是找老乡,逛街,参观校园的图书馆等等,新生们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与不少高年级男生在一起,对方一听他们是92级文科的,都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掉到温柔乡里了哟。原来,92级文科男生住在新一舍四单元,新一舍是陀大当时最新最大的宿舍楼,十分气派,但这并非最重要的,他们之所以受到的广泛的羡慕,关键在于,同一幢楼的三单元,住着92级全体女生。
   九二年的陀大,当时大约共有学生一万两千人,其中八千本科生,剩下是硕士生、博士生和少量的专科生。每个年级的本科生约有1800人,其中文科男生约500人,理工科男生约800人,全年级的女生一共约500人。新一舍的一二单元住的是研究生,三单元住92级的女生,四单元住92级文科男生,当时的二舍是座解放前修的老寝室楼,92年时正在准备拆掉,里面只住了一些学校的杂工。三舍四舍住的是除92级文科男生之外的全部本科男生,五舍住的是干部进修生和专科生,六舍住的是除92级女生之外的所有本科女士。由此可见,本科生中惟有马松他们这年级的文科男生与女生相临而居,虽然新一舍的四个单元是隔开的,并不能互相进出,但男生们夜晚经常能听到很近的女生寝室里飘荡出来的嘻闹声,与住在其他寝室楼的同胞比起来,这些青春期里的男孩子,仿佛置身天堂。马松,还有他的同学们,就这样开始了在陀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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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03-05-29 22:31
5
  初相遇
  
   在那些年,大学生都是一进校就开始军训。新生入学后不到一周,马松他们整个年级的学生,就将开赴陀城郊区的某空军基地,开始为期一月的军训。出发的那天,所有的新生都穿着军装,在大操场里等候军车出现。马松头戴绿军帽,身穿崭新的军服,雄纠纠气盎盎走过操场前的林荫道,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几米外几个男生的窃笑,“看那个新生,真像个小公鸡,新生怎么都这么傻不拉叽的……”马松看过去,是来送行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那话的,是90级的班长金成明,河南开封人,张运河的老乡,据说还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他经常来找张运河,并且又是系里的红人,高年级的老大哥,所以92级的男生自然都认识他了。那时候的金成明不可能认识马松,对他来说,马松只是众多幼稚的大一小男生中的一个,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让新生马松自尊心颇受打击。
   “新生怎么了,你们老生不都是从新生过来的吗?”去的路上,马松觉得好心情被破坏了不少。幸亏一路上的风景很快令他忘却了不快。30多辆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像一条绿色的游龙,滑过黑色缎子般的柏油路,那些从来没有远离过父母的孩子们,看着路两旁的田野和村庄,时不时发出夸张的尖叫,许多年后他们回忆起来,也许会觉得刚进大学时所有这些夸张的叫声是多么傻啊――大一的孩子,本质上都还是高中生,唯一区别是他们逃出了父母的掌控,比高中生多很多自由――但当时,他们是兴奋的,喜悦的,那种真正的快乐欣喜,是任何成熟都无法换来的。
   让他们的喜悦抵达顶点的是一个小小的违禁。车开出城外好一阵之后,前面有一辆军车上的男生尿急,不得已,只好停车,那几个男生下了车,由于路两边都是坦坦荡荡的田野,没什么遮蔽物,他们只好背对汽车撒尿,立即,有女生夸张的尖叫传来,这种尖叫与其说是抵制,不如说是怂恿,于是后面跟着停车的军车也不断有男生跳下去,以相似的姿势解决问题,最后的结果是,几乎每辆车都有七八个男生下车,一字排开,整齐地背对“观众”撒尿,女生们都背对那些男生,似乎很是不屑,但他们的尖叫却此起彼伏,将气氛推到高潮。那些随车的军官和兵们,大概都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微微摇着头,叹口气说,现在的大学生,实在不一样了。
  
   然而他们的喜悦并没能维持太久,进了军营,一切很快按部就班起来,再也没有那种意外的激动了。每天清晨6点,军号总是雷打不动地吹响,几分钟内必须穿戴整齐,还得把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有棱有角,稍微叠慢了,就得罚站军姿。然后是跑步,空军基地毕竟是空军基地,虽然这个基地起降的其实只是军用小型飞机,但机场跑道依然让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咂舌不已,他们在宽广的机场跑道外侧跑三圈,天就大亮了,此时,必须再慢跑半圈,然后排着队、唱着歌儿,进入食堂。饭后稍事休息,就得到操场上练习队列训练、站军姿、踢正步,一晃就是一个上午。然后是午餐和午睡,再然后,就是下午雷同的训练。晚上稍微要轻松一点,每人端一根小板凳,排队到操场看电视。看电视之前照例得唱歌,看完电视还是得唱歌,几首军旅歌曲,反反复复地唱,唱完了熄灯睡觉,如此周而复始。
   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面对同样的军训生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还真有人特别喜欢军训,比如李海。沈阳人李海和马松同寝室,是个体育特招生,他不仅是田径二级运动员,而且在足球篮球方面都是好手。也许因为他从小就在足球队里踢球,对集体生活特别习惯,所以置身以集体为重心的部队,李海显得非常如鱼得水。他很快就和班长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甚至和排长连长也混得烂熟,自然成了全连的红人。加上他身高一米八六,面貌也算英俊,一时间俨然成了众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历史系和法律系同在一个连,不知道为什么,历史系的男生和法律系男生比起来总有些焉耷耷的,历史系的女生因此似乎总把更多的目光投射在法律系男生身上。其中有个胖女生,对李海很快就一往情深,频频放电,这进一步增添了李海的自豪感。
   喜欢军训的除了李海这种在军旅生活中特别能发挥优势的人之外,还有各级临时学生官。整个“军训团”一共大约1千八百人,分成两个营,每个营又分为几个连,一个连两百来人,由几个系的新生组成,比如马松他们二连,就由法律、历史、计算机三个系组成。连下是排,一个排往往是同一个系的人,排下是班,一个军训班往往是由同系某两个寝室的同学组成。比如马松他们三班,就由此412和410两个门对门的寝室成员组成。这样安排的出发点,或许一是为了便于管理,二是为了增进同寝室学生的友谊,但实际上很多“室友”之间大学四年闹别扭,正是在军训的时候埋下了隐患。
   副排长副班长这些职位,是由教师指派学生担任的,别小看这小小学生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实权在手的,比如副班长,就负责给全班同学分菜,一个“军训班”十五六个人,坐成一桌,饭随便舀,菜因为数量有限,必须由副班长分。马松他们这个班的副班长叫赵三喜,从辽宁瓦房店农村考进大学,人比较沉默寡言,貌似老实,但却有点势利,分菜的时候,给李海的那一勺总是比别人的多一点,让马松等“普通老百姓”很看不顺眼却又没办法。张运河是副连长,这已经是学生所能做到的最高“官衔”了,自然也享有一些特权,不过他人很低调,不惹人烦,但是显然,对于军训生活,他也乐此不疲。
   与以上几位不同,马松觉得,军训不仅劳累,而且枯燥乏味,同时还十分可笑。比如吃饭之前唱歌、睡觉之前唱歌,都是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是还是得唱,没有自主权。他最不喜欢这种把集体意志强加在每个人头上的集体生活。至多过了四五天,马松就感到度日如年,他开始把这一个月在脑海里进行倒记时:离军训结束还有25天、24天……20天……终于,军训只剩下半个月了,但马松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了,这狗日的军训,怎么才能逃脱呢?从军训基地溜掉显然不现实,那就在训练场上装病吧。这么想着,这天上午,他们在烈日下站军姿时,马松故意装晕倒,为了更有真实感一些,他左摇一下,右晃一下,立即被左右两旁的刘新华和周斌掺住,正当他准备身子继续往后倒时,他突然看到一列女生踢着正步走了过来,仿佛是一种偶然,马松感觉与一双明净的眸子对视了一下,他心里一震,多美的眼睛啊,那双眼睛和其他眼睛一起都在看着摇摇欲坠的他,在一瞬间,马松燃起一股男性的自尊,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如同一个弱者,他陡然决定不继续晕倒了,费力地甩了甩脑袋,作出缓过神来的样子,重新站直。
   虽然马松自认为演技还算不错,依然被老辣的训练班长看出了他在装晕,最大的败笔自然是他最后突然又能站直。所以很多年后,罗曼说,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开始就倒霉,看来我确实不是能给你带来好运气的人。那是2001年初夏,他们又一次剧烈地争吵,后来,罗曼说,是不是只有我不在你身边,你才能运气好起来呢……回忆起来马松还是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想或许无关运气,而是他对罗曼太在乎了吧,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觉得很满足,不再在乎其他东西,自然就失去获取其他东西的进取精神了吧。是啊,与罗曼相比,其他的一切又能有多重要呢?比如1992年秋季在军训中的那次装病失败,尽管后来在全连晚点名时被连长专门批评,但与发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相比,那些批评能算得了什么呢?马松一点也不后悔,如果说,没有那次不成功的装病就会与那双眼睛失之交臂,那么马松宁肯被批评一百次,乃至一千次。
  
   那天之后马松特别注意寻找那双眼睛,但却一无所获。军训生活依然死板固定,每天依然是踢不完的正步,站不完的军姿,唱不完的军歌,令他厌恶却无可奈何。脑海里的倒计时器还在进行,离结束还有10天、9天……5天……这天,全军训团要搞一拉练,拉出军营,在陀城远郊的山路上走一天。每个人背一个背包,很快就气喘嘘嘘,浑身是汗。中午的时候,队伍走到了一个叫做青木关的小镇,全体在小镇中学休息,小小的校园操场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有点摩肩接踵的感觉,马松吃完午餐,往自己的连队挤过去,突然,他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睛。可以确信无疑,那双眼睛一定就是那双眼睛。马松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他找了她几天,就像找了她几年,而今,他终于找到了她,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去认识她。她站在那里,像小白杨一样亭亭玉立,使他自形惭秽。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身高一米七一,瘦,体重只有50公斤,小眼睛,大鼻头,没有任何足以让女生多看一眼的外在资本,这些都使马松没有勇气去唐突地打招呼,他尽量显得很平静的样子,轻轻地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当然,这一次也并非完全徒劳无获。马松人虽然走过去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悄悄追随着小白杨的影子。他看到她走入一群人中间去了,当他确认她没有注意到他之后,马松缓缓挪了过去,然后问那群人中的一个小女生,得知她们是另一个营五连的,念的是外语系。你打听这个干什么?那个女生问。没什么,没什么,马松手忙脚乱地摆了摆手,回了自己的连队。他心里喜滋滋的,想,即使小白杨不是外语系的,那个连毕竟只有三个系,搜索范围一下子就小了。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他知道了她是哪个系的又怎么样,他依然不认识她,更确切地说,她依然不认识他。
   拉练回来之后没过几天,军训终于即将结束了。最后一夜,军训团由每个连表演几个节目,在基地大操场搞了一个学生文艺演出。主持人由两个营各出一个。马松他们一营,自然由品学兼优才貌俱佳的张运河当主持人,而二营出的主持人则是个叫罗曼的女生。当晚会开始,两位主持人上场时,马松一惊,张运河身边的,分明就是小白杨。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然而,他的心里却全无喜悦,突然感到他离她很遥远,仿佛处于两个阶层。她站在台上,是那么明艳照人,她和张运河配合,彼此不时互看一眼,仿佛一对碧人。而他马松,坐在台下一角的小板凳上,是多么可有可无啊。
   演出结束,马松他们这些“群众”又得排着队唱着歌夹着小板凳回营房了,远远地可以看到演员和主持人们一边清理演出台一边说说笑笑,如同特权阶级。仅仅一次合作,张运河似乎与罗曼就熟悉起来,可以看到他殷勤地帮罗曼搬凳子。马松心里感到一阵难受,他想,自己还是悬崖勒马,不要单相思了吧。
   第二天,接他们来的那30多辆军车,把他们又送回了大学。被爱情击中的人总会有些忧郁,马松坐在车上,一点也愉快不起来,因为他发现,他已经做不到说不相思就不相思了。该怎么办呢?他也不知道,唯一感到轻松的是,毕竟军训终于结束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这么想着,在军车上闭目养起神来,仿佛想了很多东西,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来的路上看两边风景的激情,不知怎么都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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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3-05-29 22:32
6
  迷宫
  
   从部队回到校园,感觉这所原本其实还没呆几天的大学,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真有点“母校”的意味了,毕竟和军营比起来,学校确实仿佛就是自己的家了。经过一个多月的军训,新生之间已经十分熟悉,但新生对大学生活依然是陌生的。大学就仿佛一昨迷宫,让他们感到兴奋而又有些手足无措。
   陀大依山而建,楼宇层层叠叠,校园里的小路曲径通幽,这就尤其像迷宫了,以至于马松在学校里竟然迷了路。返校后第二天夜晚,他和同寝室的冯唐一起在校园里散步,顺着山坡,他们走到大操场,然后进入操场另一侧的树林,树林背后是学校的一个高分子研究所,他们在研究所附近交叉分岔的水泥小路上绕来绕去,怎么也回不到学生宿舍区,正在焦急,一个教授模样的和气的老人发现了他们的窘况,说,是新同学吧,而后主动把他们带到了大操场,指指前面,“看到没有,那就是你们住的那一片了。”马松和冯唐连声道谢,而后相视一笑,想,看来他们这些新生确实傻得可以,也难怪老生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不过,明年他们也是老生,以后的新生也将和他们的今天一样傻的可爱。
   人在焦急的时候最能体现性格的差异,比如刚才他们找不到路的时候。马松性子很急,一连地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还不走快点。”冯唐则是个慢性子,走路慢,说话慢,什么都慢条斯理的,另外他还有点小气,比如吃东西,一向舍不得分给大家吃,不给大家吃倒也罢了,他自己吃得也很特别,比如买一块面包,他总要掰成两半,先吃一半,然后放在饭盒里面,等晚上睡觉前才吃剩下的一半,简直有点不像是北京人。除了冯唐,寝室里的周斌也比较小气,不过大家对他的小气似乎一点也不觉奇怪,因为他是上海人,好像在人们印象里上海人历来如此,已经让人见惯不惊了。周斌个头不太高,但脸型很帅,长得有点像郭富城。他的小气一是过于精打细算,二是不大照顾别人的感受。进校第一天,他的表哥送他来陀城,晚上没有离开寝室,将就着和周斌睡同一个床,两人一直用上海话嘀嘀咕咕,从11点半熄灯后一直嘀咕到深夜一点多,仿佛寝室里钻进来两只老鼠,让所有人不得安宁。因为都是第一天刚认识,谁也不好撕破脸,同时中国人喜欢忍,哪怕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也还是谁都不愿主动干涉,最后忍不住的是马松,他睡觉最受不了杂音,开始也想等周斌他们说累了自动停止,或者其他室友率先发作,但是,其他人都像真睡着了似的,而周斌与他的表哥嘴巴似乎是锈坏了的自来水老头,永远关不严。终于,马松忍无可忍,说,“这么晚了,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两个自来水龙头似乎被一只意外的手揪了一下,最后滴滴哒哒几声,然后终于不再漏水。但是,从此以后周斌对马松一直有点意见,发展到后来,因为一些其他的小事,越来越激烈,彼此谁也看不惯谁,人与人之间的鸿沟,确实往往就是由这样的小裂缝开始的。
   除了马松、冯唐、周斌,他们412寝室还有5位室友。苏北人牛立国是个瘦高个儿,天生一张夸夸其谈的大嘴,戴一副金边眼镜,自我感觉出奇的良好,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貌若潘安,每每看到女孩子无意中看他一眼,就会沾沾自喜地想,“哇,这女生看上我了”;和牛立国关系比较好的是江西九江人曾茂进,他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学生,朴实厚道,人并不笨,但愿意吃亏,也算牛立国运气好,交上这么个朋友,曾茂进下巴处有很大一个疤痕,这使他在女生面前总有一点自卑;还有一个叫刘昆,广东江门人,小个儿,标准的广东人脸型,不过皮肤却比一般广东人白很多,他的普通话广东口音很重,时常把“江门”发音成“肛门”;最后剩下的两个就是李海和他的死党赵三喜了,经过一个月的军训,他们已经建立了一种近似于主仆关系的友谊,李海说往东,赵三喜绝不往西,李海说前进,赵三喜绝不后退,私下里有同学笑赵三喜“傍大腕”,不过这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事,别人背后笑两声也就算了,他们还是好得像穿一条裤子,李海有什么好处,总不忘给赵三喜留点,赵三喜则更是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如同唐吉柯德的义仆桑丘。
  
   人的心就是一座迷宫,人与人的关系也是迷宫。何况如今的人都早熟,这些大一新生其实都还不到二十岁,彼此之间那座关系的迷宫却已经十分复杂了。不仅这个寝室如此,其他寝室也大同小异。法律系92级人丁兴旺,有60人之多,大学里,一般每个班三十来个人,法律92级60人合成一个大班,的确有些声势浩大。通常说来,读理工的人少有官瘾,加上功课又重,不少学生一入学就立志出国,猛攻托福,根本对当学生干部不感兴趣,但文科生不一样,读文科的人,往好处说,受中国传统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影响似乎多些,多少有点从政情结;往坏处说,就是官瘾比较大。尤其是学法律的,则更是如此。所以法律系历来学生干部不好当,并且尽管不好当却总还有很多人争着想当,甚至连区区一个班长职位,也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但是,92级的班长职位却似乎没有争的必要了,在所有人看来,班长都是非张运河莫属的。大家关心的只是其他班干的人选。而张运河也俨然以班长自居,大包大揽,上传下达,干得有滋有味。他甚得辅导员王敏的欢心,嘴甜加上腿脚勤快,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很有分寸,为王敏减轻了不少工作上的负担。同时,一向挑剔的高达威,对他似乎也颇多好感,甚至连基本上不管学生工作的系主任和党总支书记,也都知道92级有张运河这么一个成绩好外形佳能力强的难得人才。而在班上,也很快形成了一个以张运河为核心的小圈子,按关系亲疏排队,关系最近的要数张运河的同寝室兄弟,在张运河张罗下,他们406寝室8个人按年龄大小拜了把兄弟。其次是军训时和406分在同一个军训班的407寝室,两个寝室紧挨着,寝室成员来往密切,经常在一起玩扑克,混得烂熟。经张运河建议,考虑到新同学之间还不太熟悉,选举未必能选出适合的干部,因此辅导员王敏决定第一学期不进行班干部选举,而是由张运合提出一个班委会名单,王敏斟酌后予以公布。开始大家也没怎么把这挡一回事,但名单公布之后,班上却炸开了锅,几个班干部,基本上全是406和407两个寝室的。连体育委员这种公认应该由李海担当的职位,也换成了张运河同寝室打排球的体育特招生米小勇,使李海觉得很没面子。另外意见很大的还有诸如牛立国这样的人,牛立国一向坚信自己口才极好,是天生搞宣传的,又自认为跟张运河关系不错,原以为可以小试牛刀当一当班上的宣传委员,为将来当宣传部长打基础,没想到也没有他的份。如此一来,当晚在412寝室,李海、牛立国等人早寝室“卧谈会”里,齐声声讨张运河,骂得唾沫横飞,赵三喜等人自然也跟着起哄,惟有马松不说什么。夜渐渐深了,李海等人说累了,开始发出鼾声,马松悄悄打开电筒,猫在蚊帐里面,写了三张“小字报”,就写在16开的白纸上,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笔迹,用的是左手,大意是法律系92级班干产生不民主,搞一言堂等等。写完之后,他安然入睡了,一点没有即将干坏事的紧张。第二天清早6点,寝室大门刚刚打开,马松就像往常那样出去晨跑,并趁着黎明前的浓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三张“小字报”分别贴在了食堂门口、开水房门口以及第三教学楼门口。
  马松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事实上由于在军训期间表现不佳,即便搞班干选举也不可能有他的份,所以选不选举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这他是知道的;另外,在法律系学生中,马松确实算不上对政治这东西很感兴趣的人,从小到大他其实就一直没怎么当过干部;是不甘寂寞想凑点热闹体验一下自己的存在吗,多少好像有一点点,人性中固有着自私和狭隘,它们潜伏在每个人心里,时常在人们自己也没想到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冒出来;是嫉妒张运河与他喜爱的罗曼更加接近了吗,这或许也是有一点点的吧。军训回来之后,马松他们时常在阳台上看到张运河去三单元门口等罗曼出来,陀大的规矩是这样的,男生不能进女生寝室,女生可以来男生寝室。罗曼曾经来男生寝室楼看过张运河一次,虽然其实只是还书,而且据说是张运河隆重推荐主动借给罗曼的书,但是,终究是美女光临,使整个406寝室引以为荣,使张运河满面春风。而那次,当张运河在楼下接罗曼上楼时,马松正好下楼,他们在狭窄的楼梯拐角相遇,对马松而言,这完全是意外的相逢,他神情紧张,连张运河爽朗地向他打招呼也未能从容应对。倒是罗曼什么表情也没有,很显然,他已经忘记了军训时在装晕前一瞬间与她目光遭遇的那个平凡的男生了。
   马松神情落寞地拾级而下,可以清晰地听到张运河与罗曼边走边说笑的声音。以及他们的脚步声,每一声在幽暗的楼梯里都似乎被无限放大,撞击着马松的耳膜,然后似乎又撞进了他心里去了,在迷宫一样的心室里最终消逝……那么,是不是这便是马松要用小字报这种不光明磊落的方式对情敌进行一次幼稚的进攻的心理源起呢,似乎也不全是,人的心实在太像迷宫,有时候即便当事人自己,也不会完全弄得清自己行为的动机。马松其实并没有想他多,也没有深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贴完三张小字报,而后向操场跑去,仿佛他根本什么也没做。



7
喧哗

  那次的“小字报事件”在法律系引起了不小的喧哗。大家的反应各不一样。有人大声叫好,比如一些早看不惯“张运河贵族小圈子”的人;有人暗自幸灾乐祸,比如李海、牛立国等;也有人大骂背后搞小动作的人卑鄙无耻,比如张运河的同寝室好友郑登。最大为震惊的是辅导员王敏,她是88级的,刚从本系毕业,头一次带班,遇到这样措手不及的事情,的确有些没面子,全校那么多新生,偏偏她带的班上有新生往公共场所贴小字报,无论如何对她有些负面影响。
  2001年,王敏成为陀大历史上最年轻的团委书记,有许多人确信她会成为未来的陀城团委书记进而区委书记、市委书记……她的突出的才干为众人所公认,这其实早在1992年便可以初见端倪。92年那件突发的小字报事件之后,她没有过分生气,事情已经发生,生气于事无补,关键是做好善后工作。首先是必须干脆利落地把事态控制住,当天下午,王敏立即召集全班学生开会,她的领导才能在此第一次得到展示。她先是谴责这种不正常的方式,“我感到很失望,这种文革时期才盛行的东西,怎么在今天的校园里死灰复燃。”其次对没有进行民主选举做了解释,“大家才进校,彼此之间确实还不太熟悉,选举应该建立在了解之上,因此原本打算下学期才开始选举,本学期先临时任命一些军训表现好的学生为同学们服好务。”最后,她又主动做出妥协,“既然有同学呼吁进行民主选举,虽然方式有问题,但这种呼声我认为是值得考虑的,因此,今天下午这个临时班会,我们便投票选出班委会。”事实上,由于对选举班干部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选出来的班委和起初任命的班委并没有太大变化,惟有体育委员换成了李海。王敏显然对这个结局很满意,一阵总结讲话之后,她放柔了声音,说,“到底是谁贴的小字报,只要自己承认了,我们绝对不追究,如果现在不方便承认,可以在其他时间单独找我谈。毕竟这也是一种对班级管理工作的关心,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对,以后对班务有什么意见,应该向我,向系里按正规渠道提出,我们都会认真考虑的。”班上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谁站出来,马松坐在下面,突然感到很羞愧,这个18岁的男孩子,“文革”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遥远的书面化的名词,如今自己突然做了件“文革盛行的东西”,这令他感到有些不安,并从此开始对辅导员王敏充满莫名的敬意。
  那之后,班上的同学好一段时间都相互猜测着究竟是谁贴的小字报,这成为一个小小的疑团和热点。但是,生活就像河水一样,会不断产生新的波浪,并用后面的波浪来掩盖前面的波浪,大约一个月后,关于小字报的喧哗,渐渐被其他喧哗盖住了,时光在每个人身上不断打开新的窗口,让人眼花燎乱,应接不暇,每个人最终关注的,终究还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别人的事情,或迟或早总是会被淡忘的。

  大一新生们的生活是充满喧哗的生活,忙忙碌碌、叽叽咋咋、热热闹闹,仿佛真有忙不完的事。一是见老乡,参加那些高年级老乡搞的同乡会。同乡会里真正受欢迎的其实只是低年级的女生,而张罗得最卖力的则是高年级单身男生,低年级男生多参加几次便明白了其中道理,很快发觉自己其实就是做陪衬用的绿叶,感到索然无味。二是参加学生社团。新生返校的第三周,校学生会和各大学生社团扯起横幅、张贴广告,开始大肆招新。在陀大,校学生会和系学生会没有隶属关系,系学生会受系上管辖,与校学生会两不搭界。一般说来,由于入党和毕业分配都是系里起主要作用,所以在系学生会干要实惠许多。但是,系学生会干部通常都是从班干部中选拔,那些没能成为班干却又比较活跃的新生,往往便加入校学生会,当一个“干事”。比如牛立国,就加入了校学生会宣传部,成天跟着大三的一个学生,他的“分管副部长”,跑上跑下,忙得喜滋滋的。还有许多想锻炼能力或提高技能的新生,纷纷加入各种社团。92年,陀大最有影响力的社团,一是“演讲社”,二是“画社”。马松从小喜欢画画,于是他参加了“陀大画社”。
  但是,进了画社,马松却发现这里真热爱绘画的其实没有多少,多数人只是来凑凑热闹,另外就是喜欢绘画的人中有不少美丽女生,她们虽然画得不好,却是画社欣欣向荣的根本保障。马松到画社报名的第一天,正好看到一个肌肤雪白的女生也来报名。一看填写的籍贯一栏,居然也是旗城的,是老乡。马松惊异地说,“你旗城的?”
  “是啊”,女孩子鄢然一笑,“听口音你也是旗城的?”
  “是”,马松说,“怎么同乡会时没见到你?”
  女孩子轻轻撇了撇嘴,说,“我才懒得去呢,旗城离这里这么近,简直没有老乡的亲切感。”
  他们东聊一句,西聊一句,就这么认识了,从画社聚会的学生活动中心出来,他们互相留了姓名和寝室号码。女孩名叫许蕾,是中文系的,似乎对马松颇有好感。离开的时候女孩轻巧地跨上了自行车,马松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在林荫道下,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渗下来,撒了一路。

  学生社团招新之后,很快便是迎新晚会了。各系分头举办自己的迎新晚会,时间往往错落开,以便其他系的同学可以也来参与。法律系的迎新晚会上,唱主角的依然是张运河,他不仅是主持人,还是总策划,整个晚会,被他搞得红红火火。节目表演完毕,便是自由跳舞时间了,舞曲放起来,一对对的男男女女开始翩翩起舞。这个时候,是最能看出恋爱动向和配对苗头的了。除了老生借机对大一女生开始狂轰烂炸之外,也有新生之间相互走得很近了的,看来,军训一月还是有成果的,在部队时不明显,如今回到学校走进舞场,形势就一下子明朗了。最卓有成效的内蒙男生何小江,短短一个月,竟然把云南女生冯明明便搞定了,俩人从一开始跳舞起就没分开过,惹得老生们齐声说92级男生厉害。其他似乎还有几对,但意向没有他们二位明显。另外还有男生把自己喜欢的女生喊来,比如李海就喊来了历史系的一个女生,当然不是军训时对他频送秋波的那位胖妹,而是历史系新任系花仇冰。仇冰一进校,就让历史系众男生欣喜若狂,齐声宣称新任系花诞生,可惜他们终于还是空欢喜一场,转眼间肥水就流了外人田,让李海捷足先登了。
  事后无论法律系还是历史系的人都十分奇怪,不清楚李海究竟何时何地是用何种手段“勾引”上冷美人仇冰的,军训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多少公开的交往,但返校不满四周的晚会上他们竟然开始手拉着手了。而且据历史系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仇冰热爱文学,很有灵气,写得一手好文章,谁也想不通她怎么会喜欢上学业糟糕、毫无文彩的李海。但很快有爱情研究专家跳出来说,这就叫缺什么想什么,越是才女越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喜欢大才子,比如卓文君爱上司马相如;要么喜欢简单粗犷身体健壮的男人,比如查特莱夫人喜欢上那个没文化的情人。很有可能,仇冰就属于后一种。甚至有好事之徒声称早就注意到军训时每每打篮球比赛,仇冰都坐在前排,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上主力李海。
  那个晚上,除了李海喊来了外系女生,张运河也成功地喊来了外援,那就是罗曼。按说,仇冰已经是够漂亮的了,但罗曼进来的那一瞬,整个刚刚举办完迎新节目表演的学生活动中心舞厅似乎都为之失色,罗曼太美了,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光彩照人。她的到来让喧哗的舞厅陡然安静了三至五秒种。随即,张运河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去,伸手想去拉罗曼的手,但罗曼显得很随意地避开了,她很有分寸地微笑着,没有让张运河尴尬。
  对马松而言,从罗曼进来的那一刻起,整个舞厅的喧哗便完全宁静了,他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她,就她一个人,于是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退化为剪纸般的背景,包括这迷离暧昧的灯光,包括这左摇右晃的人群,包括因兴奋而有些过分热情的张运河,包括并不在场但开始曾在马松脑海中晃过一下的许蕾……他觉得,所有这些,似乎只是为了印证罗曼的出现才存在的,除了罗曼,其他对于他而言全无意义。
  罗曼没有呆多久,她只是礼貌地在门口与张运河站着聊了十来分钟,一曲舞也没跳,便先走了。当她修长的身影消逝在门外时,马松觉得舞厅一下子重新喧哗起来,就像他的心一样,喧哗得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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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03-05-29 22:33
8
暗香

  迎新晚会罗曼的到来,如同在马松心的湖面上投下巨大的石头,泛起一圈比一圈大的波纹,久久无法归于平静。从9月到12月,马松心情一直有些抑郁,除了参加画社为数不多的活动,他总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仿佛这所大学里的一个局外人。在班上,他也基本上不参与集体活动,大多数时间,泡在了图书馆里。
  其实,总体上讲,90年代的大学生,与80年代的大学生们相比,最大的差别是对政治乃至集体生活远远不那么热情了,即便在相对比较关心政治的法律系,比起80年代来也相差甚远。即便关心政治,这些90年代大学生其实也远比80年代的实际,更多考虑的是政治可能对他们个体自身利益带来的影响,而非社会、民族、民主、正义之类。校园里弥漫着经商的热潮,不少学生下海,边读书边打工。大一的马松和其他一些人的区别在于,他的热情不是转移到经商这很有前途的方面,而是转移到当时已经走向低落的文学上,文学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光环了,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文学能让他的心宁静,别人关注不关注文学有什么要紧呢?他几乎天天逃课,到校图书馆过期期刊书库翻阅历年的文学刊物。有好多次,他与许蕾在图书馆相遇,他们有时候会相视一笑,有时候则会顺着图书馆外面的小路一起走走。最远的一次,他们边走边谈文学,越聊越投机,聊着聊着就出了陀大,沿着金沙江正街信步走到了嘉陵江边的磁器口。然而,尽管如此,马松并未从与许蕾的漫步中体会到文学之外的东西。或许不爱一个人反而在那个人面前更能发挥出水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遇见罗曼总是那么紧张,像一个傻不拉叽的小孩,而和许蕾在一起,他总能侃侃而谈,仿佛一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路路通”。许蕾丝毫不掩饰对马松的欣赏,她时常说,“马松,我总觉得你不适合搞法律,说不定,你将来最终会是个不错的作家。”马松则不满地回一句,“我不想当作家,作家那么酸,你才当作家呢。”
  虽然自认为不想当作家,但并不是说就不喜欢文学。就在那段日子,马松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看完了从81年到91年的几乎每一期《收获》,《花城》,《当代》,《十月》,《钟山》……他把班上同学看法律书籍的时间,全用来看文学作品了,仿佛法律只是他的选修课,而文学才是他的专业课。然而,不幸的是,文学作品看得越多,人就会越敏感,内心深处那种忧郁的东西,就会越发茂盛。爱上一个人,却又对那份爱感觉不到信心,这是一种近似于绝望的情绪,它会使自卑更加自卑。深夜里,反反复复睡不着,马松常常会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去爱那么完美的一个女孩子呢?你能让她满意吗?你能让她为你骄傲吗?又或者说,仅仅是,你能让她看得上眼吗?
  一次,马松在校园里散步,他突然看到罗曼就在他前面走,最多不到五米,乌黑的头发扎成个马尾巴,随着走路的节奏轻快地跳动着。马松跟在后面,心里紧张得要命,既盼望她回过头来,与他再次四目相对,又害怕她真转过头来。假如,她转过头来了,他真的敢再看她吗……还有一次,在第三教学楼下面的侧门,马松刚要走进去,正好碰上罗曼背着书包走出来,马松清楚地记得,罗曼穿了件浅灰的秋衣,下面是一条蓝得泛白的牛仔裤。他再次紧张得手心里出汗,而她则什么也没感觉到地走过去了。第三教学楼总共有六层,马松快速地爬到二楼,但树将罗曼的背影挡住了,他立即顺着楼梯继续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六楼,在六楼的窗口,他终于看到了她,然而她已经走得那么远,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消逝,他的心一下子伤感到了极点。三教六楼在92到96年是学校放录像的地方之一,当时,马松依稀听到有遥远的枪声在耳边回响,可能是一部枪战片,他恍恍惚惚,在枪声中走到三楼,在一间教室里写了给罗曼的第一封情书。那应该是一篇真挚感人的表白,但是,在最后,马松突然不敢落上自己的名字,他用了个化名“米芒”,信封上工整地写着 “陀大外文系92级罗曼同学亲启”,他 没有留自己的地址便寄了出去。

  那之后,马松每隔几天就要写一封“米芒情书”,一律不留地址,寄给罗曼。这非但没有缓解他的暗恋,反而让他更烦恼,他常常想,他真的永远不让她知道他是谁吗,还有,她会不会并不喜欢那些书信……就在那样的煎熬中,92年过去了,93年跚跚来迟,大一的第一学期走到了末端,这年的冬天陀城有些寒冷,似乎是这种寒冷让马松炙热的暗恋终于稍微降温,当然也可能因为紧逼而来的期末考试转移了注意力,马松终于不再那么总想这罗曼了。那年的期末考试马松考得一踏糊涂,《法学基础理论》60分,《法律逻辑》61分,从此奠定了他“学法律而不懂法律”的基础。幸亏陀大的教师都还不是那种喜欢折磨学生的变态教员,勉强及格并不是太困难的事,稀里糊涂考完,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就到了。大学的寒假没有作业,也没有升学压力,这让结束高中生活不太久的大一新生们仿佛进入失重状态,有点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
  这种失重的感觉并没因第二学期开学而终止,甚至似乎更剧烈了,也许是因为陡然从中学的高压下解脱,突然有了大把自由时间可供挥霍,反而有些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大一第一学期总还是有些新鲜感,到了第二学期,连新鲜感也没有了,于是新生们都发觉念大学太空虚了,当这种感觉成为一种共识的时候,恋爱的季节也就来临了。

  大一的第二学期是恋爱的季节,93年春天,空气中弥漫着爱情的气息,“孤独的人是可耻的”,92级学生纷纷赶赴爱情饭局。一进校就吃起爱情饭的何小江与冯明明,此时已俨然老夫老妻,每天一起到饭堂打饭,而后坐在食堂某个角落里的餐桌上,一脸甜蜜。李海和他的历史系系花女友仇冰远成天出双入对,让历史系众男生牙根发痒。异军突起的有爱情新锐周斌,仗着一口“阿拉话”,成功捕获同班江苏女生宁萍萍。此外,暂时尚未有成果,但屡败屡战的首推牛立国,他前前后后向系内系外6名美女发动攻势,虽然一律无功而返,但毕竟积累了经验,并开始集中兵力对班上自费生马小莉发动攻艰战。马小莉是陀城本地人,家里是经商的,听说很富有,高考差几分,通过关系自费进了陀大法律系,跟班读书。陀大的自费生只要出足够的高价,便可以与统招生一起上课,但住宿依然是分开的,所有自费生都住在校外一片由厂房改造成的宿舍里,牛立国每次去找马小莉,一走入那片宿舍,都不由自主产生一种优越感,这使他对追上马小莉信心倍增。
  1993年春天,爱情的暗香在陀大似乎无处不在,这让马松的情书更加情真意切,有时候他想,就是铁石做的女人,也该为之变得柔软。但是,因为那是没有地址所以绝对不可能得到反馈的书信,他总是无法知道她的感觉,这令他十分不安,甚至常常想,她或许根本就没仔细看……这让他有些感伤。一次,马松在宿舍楼的阳台上,看着罗曼和她的同学在打羽毛球,拣球的时候,罗曼弯下腰去,因为腿很修长,使她的臀部高高地翘起来,那臀部美丽极了,然而却是那么地可望而不可及,马松心里微微地一阵刺痛,他返身走回寝室,开始写一篇小说。那是他一生写的第一篇小说,虽然很短,但多年后马松发现,正是那篇小说从此改变了他的生活。
  那时的马松阅读了大量先锋作家作品,受了很大影响。他故意把内容弄得混乱模糊,而文章的标题则故意与马原小说《冈底斯山的诱惑》同名,内文中很多地名特意选用了余华和格非小说中的地名,他在题记中写道:一直想,我的情感是一座冈底斯山。后面的正文是这样的:


*********************

  三教六楼在那一个傍晚依旧阴森清冷,昏黄的阳光自窗口斜斜飘进,然后将男孩米芒的影子斜斜地拖得老长,米芒低了低头,影子也便跟着微微地晃动了一下,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
  那时,男孩米芒存在两种可能的状态,他便在这两种可能的状态中穿梭不止。整个1992年10月2日黄昏,天空一直弥漫着一种诡秘的灰色,米芒的脚步敲打着三教六楼空寂的走廊,留下一种余味悠长的记忆。
  多年以后,米芒在“水边”回忆起那个夏日的黄昏,三教六楼的脚步声愈加空旷迷惘,在他的幻觉中又浮现了冈底斯山顶烁目的银白雪光,又一次使他感到深深的无所适从。
  需要指出的是,米芒一生也没有抵达冈底斯山。

  1992年9月,男孩米芒在梦中和一个壮汉不期而遇。那是个面容刚毅的男人,他告诉米芒:“马原欢迎你去冈底斯山”,然后一语不发地悄然离去,一如他默默无声地悄然而来。
  男孩米芒在一个风雨之夜离开“东八时区”,直奔“极地之侧”。然后在一个叫“烟”的地方折向世界屋脊。当第六队“褐色鸟群”划过天际时,米芒来到一个叫“水边”的地方,远远地可以看见冈底斯山顶银白的积雪。
直到21世纪第一个龙年,米芒才知道若干年前在梦中遇到的那个刚毅男人,就是马原。
传说龙年是凶年。

1992年11月,男孩米芒睡意朦胧地走向三教,就在那道侧门旁,就在那一个瞬间,他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70年后的一个下午,老人米芒再次来到那道侧门边,他即将奔赴遥远的冈底斯山。米芒明白,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置身第三教学楼。他突然醒悟,70年前的那个下午,就在那个瞬间,如果他不曾抬起头,如果那一刻他依然漫不经心地走过,那么,他就不会遇到少女罗曼,那么,一切都将是另外一种存在。
原来,在生命的每一道门口,都有一个隐秘的记号,当时的自己茫然不知,只能在回首之时,才淡淡地领悟忧伤的来源。

男孩米芒在“水边”被一种奇异的病所困扰。当他昏迷了八天八夜之后,才惊异地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古老的帐篷里,有一个异族少女坐在他身旁,少女手中的药碗白气弥漫,而少女也一身洁白,惟有那双深深的眸子,泛着雾一样的湖蓝。罗曼,她说,你叫我罗曼。
男孩米芒便是在那个瞬间永远地迷失了自己的情感,他的思绪有如一支迷舟,消逝于他一生也无法走出的蓝色双眸。她是他生命中的夜行客,蜻蜓点水般轻盈地踩过他平静如镜的心的水面,踏水而去,只留下一生也散不去的惆怅。
在那时,男孩米芒的视线越过帐篷上的小窗,远远地触及冈底斯山的雪,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银白光亮,使米芒的心底充满忧伤。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男孩米芒的梦中。

男孩米芒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三教六楼。他远远地看着少女罗曼的背影越走越淡,最后淡如轻烟。他回想起刚才在侧门边的那个瞬间,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痛楚,他感到怅然若有所失。
那一瞬间在米芒的记忆中留下一个无法遮掩的印记。那一刻的少女罗曼穿了件浅灰的秋衣,下面是一条蓝得泛白的牛仔裤,她的身影有如蓝色轻烟一样漫过男孩米芒的视野,给他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破译的谜语。
70年后,老人米芒写了一篇著名的小说《冈底斯山的诱惑》,那时候,窗外杨树和柳树的影子薄而均匀地涂抹在米芒光亮的脑门上,影子因风的吹拂而婆娑摇曳,犹如许多年前男孩米芒在三教六楼穿梭不止的晃动的身影。
老人米芒终于醒悟,70年前侧门旁的那个瞬间,他心中那莫名的刺痛,是否正暗示了少女罗曼那冈底斯山般无法回避的诱惑?

*********************

  马松用一个多小时就写完了这篇小说,他激动难耐,立即便想寄给心仪的女孩。在寄出之前,因为想到这篇文章或许将来有用,他特意复印了两份。信寄出一周,马松突然为这种没有结果的行为感到绝望起来,是啊,她不知道他是谁,即便她欣赏他的文字,即便她感动于他的真情,可是,她依然不可能因此认识他。那么,去一封信说清楚自己是谁吧,但是,他又害怕失望,万一,她知道了他是谁,很冷漠地把所有信退还给他,那样的打击是他更不愿承受的。他觉得自己太害怕挫折了,这本质是一种胆怯,但他拿自己没有办法。
  就这么到了93年4月,一天,马松回到寝室,突然听牛立国说,“李海终于把仇冰给办了。”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的夜晚,因为《刑法学》任课教师临时将一堂课调到夜晚,他们全班都去上课了,趁寝室没人,李海把仇冰约来了,李海睡的是上铺,他们便坐在下铺赵三喜床上,软硬双管齐下,李海终于解除了仇冰的最后防线。牛立国回来得早,他进门时,“他俩肯定刚刚干完”,他亲眼看到赵三喜的床单上有血印子,“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马松这才想起今天赵三喜将床单洗了,他不禁有些将信将疑。
  这天夜晚,马松睡在床上,久久难眠。他想,看来如今追女生确实要大胆才行,别人连寝室里都敢趁热打铁,他怎么可以那么怯懦呢,难道要永远当一个老鼠一般的暗恋者吗?他决心要让罗曼知道自己。第二天一大早,马松便将《冈底斯山的诱惑》投稿给陀大团委办的校刊。他将小说做了一点点改变,就是将罗曼这个生活中的真名换成了一个虚拟的名字“秦盈”,以免干扰罗曼的生活。对于《冈底斯山的诱惑》在校刊发表,马松有充分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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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3-05-29 22:33
9
练习曲

  事实果然如马松所料,《冈底斯山的诱惑》很快便发表在陀大校刊上,他没有完全料到的是,这短短的一篇小说,居然在陀大引起了一时的轰动,很多人都知道法律系92级有个叫马松的人,写了一篇看不大懂却很耐看的短篇小说。陀大文学社还专门来找马松,怂恿他加入文学社,马松没有答应,他总觉得,喜欢文学和参加文学社完全是两回事。
  一次,参加画社活动时,许蕾笑呵呵地对马松说,“我不早说过你迟早要写点让人吃惊的东西吗,现在咱们中文系好多女生可想看看你什么样了。”马松说,“我长这么普通,有什么看头。”许蕾很认真地站直了,说,“你以为所有的女生都只晓得看帅哥呀?何况其实你长得有点招女孩子喜欢的,个头1米7有吧?在北方矮了点,在陀城也算够了,至于长像,不就眼睛小点吗?小眼聚光呀,笑起来蛮迷人的呢。”许蕾这么说的时候,正对着马松,相隔不到一米,她的皮肤是如此白皙,以至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额角和脖子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嘴角微微上翘,有几分顽皮。马松心里一荡,他想,眼前站着的,也是一个十足的美女啊。可是,几乎同时,罗曼的身影立即就袭击到他脑海里,让他陡然对面前的女孩感到无法燃起烈焰。的确,与罗曼惊人的美丽相比,许蕾并非绝色女子,但仅仅是因为罗曼长得更美所以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房吗?马松想,可能不是的,爱一个人,往往没有太明晰的理由,也许是罗曼先进入他的心,也许是她属于他心仪的气质,甚至……也许她是他前世的克星,让他几乎无法在心里另外再装其他的女孩子了,哪怕那个女孩子也很漂亮,比如许蕾。
  然而,罗曼似乎依然不知道马松。有两次,他和她擦肩而过,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什么特别的神情。这应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根本不关心校刊上的文章,她周围也无人提起;要么是那封信未能寄到她手中,或者寄到了她却没有看。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看校刊,同时,她又是那么漂亮,给她写情书的人肯定多得要命,很多情书她说不定拆都没有拆,其中说不定就包括他的那封。这些想法不断在马松头脑里窜上跳下,令他沮丧极了。他比以前更经常地陷在绝望和自卑中,烦躁不安,他希望能引起注意的人似乎依然没有注意他。但是,无心插柳的是,这篇小说使房烁进入了马松的生活。
  房硕是法律系的学生会主席,90级的,当时,他正打算办法律系系刊,一直想找个文笔好的做副手,具体负责文字编辑,马松的《冈底斯山的诱惑》恰好进入了他的视野,于他主动找到马松。马松开始照例是推辞,但房硕很固执,也很有耐心,最关键的是,他是确实欣赏马松,这令马松有知遇之感,最后他答应了他。
  也许是为了打发寂寞的时间,也许是“士为知己者死”,那之后,马松全身心地投入系刊的筹备工作之中。马松给系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黑眼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法律的内涵与此多么类似,房硕连声说好,“好好好,看来我用人没有用错。”不仅房硕说好,系党总支书记老那也说好,老那边是满族,一向比较低调,据说他看了校刊,对马松的文字印象深刻,这当然不得而知,但他对马松特别关照却是有目共睹的,《黑眼睛》的所有事情,只要马松到系里通融一下,老那总是开绿灯。很快,1993年5月,《黑眼睛》的第一期就油印出来了,在法律系获得巨大好评,让主编房硕感觉脸上很有光彩,再过几个月他就即将念大四,很快便得开始找工作,主编一个不错的刊物,对于以后应聘肯定是会有帮助,他深知这一点,因此对得力干将马松自然关照有加。
  而马松自己,说实话,他逐渐喜欢上了《黑眼睛》的编辑工作,马松是巨蟹座男孩,敏感、比较内向、不太喜欢与人靠得过近,但是,依然是害怕寂寞的,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谁不想多一些同伴呢?编系刊既可以与人有不少交流,又不像其他学生工作那样过于喧嚣,很适合他的性格。所以马松干得很投入。另外,令他意外增添了无限欣喜的是,通过《黑眼睛》,他居然终于有了与罗曼接触的机会。
  那是93年5月底的一个下午,房硕带马松去外文系“取经”,外文系多年来一直有一个办得不错的学生刊物,叫作《西风》,主编段大伟是个大四学生,与房硕高中同校,比较熟。他们走进外文大楼,向四楼角落里的外文系学生会办公室走去,还没到,马松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心跳,只能解释为心灵感应,他有一种莫名的紧张。走进去,他当时觉得震惊极了――让他魂牵梦绕的人竟然当真在里面。
  许久以后马松想,那一定是天意,让罗曼居然是《西风》里的一员,让那时候她恰恰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让段大伟那天出奇热情地把他们全喊去吃火锅。那是马松第一次与罗曼相邻而坐,他紧张得最开始筷子都有些捏不稳,后来没那么紧张了,但还是双目直视前方,不敢看一旁的罗曼一眼。火锅吃完,大家慢慢往寝室踱,房硕和段大伟在前面走,马松和罗曼在后面跟着。沉默……沉默,突然,罗曼说,怎么见了面一句话都没有了?信里不是挺滔滔不绝的吗?
  那一刻,马松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原来,他的信她是收到了的,并且是看了的,原来,她肯定早就看了校刊,知道了他是谁……也好,这就省去了表白的窘迫了,马松想问点什么,可是,问什么好呢,他正沉吟着,她却先说话了。“我不喜欢不勇敢的男孩子”,她是这么说的,“何况,我有男朋友的。”
  是谁?张运河?马松问。近来,罗曼比以往更多地到张运河寝室串门,莫非,他真的追上了她?
  “怎么就想着张运河呢?他确实不错,说不定有天我真会让他当男朋友,但现在我只是欣赏他。”罗曼笑了一下,随后补充了一句,“我男朋友是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现在在当工人……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分手。”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可能是那天罗曼心情有些抑郁,正想找个人倾诉,到学生宿舍区的时候,她落落大方地对前面的房硕和段大伟说,你们先回吧,我想和马松多聊聊。房硕和段大伟用夸张的表情对马松挤眉弄眼,而后分别进了各自寝室楼。
  马松和罗曼顺着校园荷花池走了好几圈,罗曼说,她有时候觉得很烦,高中的时候,其实都还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她并不太喜欢那个男生,“……但那时候,高三复习又压抑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需要有个男朋友,好像这样一来就可以分担一些烦恼……”,但是,“……自己也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爱。要么就是我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总之,她发现她早已经不喜欢那个男孩子了,问题是,偏偏他没考起大学,这上她感到这时候与他分手是件残酷的事情,“假如他也考取了,我和他分手,我不会觉得有什么……”,这种状况,这让她觉得很为难。
  基本上只是单方面的倾诉,罗曼是典型的双子座性格,矛盾、情绪化、自我中心。当巨蟹座遇到双子座,巨蟹往往是很好的倾听者。那个晚上的罗曼滔滔不绝,最后她说,跟你说话比跟张运河说话轻松,张运河性格太咄咄逼人了。对了,以后你也是我的好朋友了,下次我找张运河的时候,同时也把你拉到一起。随后不待马松说话,就摆摆手进女生寝室楼了。
  那之后,罗曼来男生寝室楼的时候,果然把马松与张运河都喊着,三人时常在一起。马松最初有些不习惯,但是,他不愿意舍弃与罗曼在一起的机会,哪怕那些机会里自己似乎有点像个陪衬人。何况时间稍长,马松也就不觉得别扭了,很多时候,只要习惯了,也就自然了。而张运河,则一副大度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把马松当作有足够实力的竞争对手,但是在某些时候,还是会不小心流露出醋意,有次,单独的时候,他问马松,你以前追过女生没有?
  “没有”,马松说。
  “那就当现在是在做练习吧,不是常有毕业班的老生说,陀大是练习生活练习爱的好地方嘛”,张运河说,“就像我们弹吉他的最开始都得弹练习曲一样。”
  那是张运河第一次特别明显地流露对马松的轻视,马松没有说什么,巨蟹座的男人是沉默的人,但心里什么都明白,而且一旦下决心便很很执着,那次,马松想,究竟是谁在弹练习曲,只有在坚持之后才能有答案,他没有太多信心,但并不是说,他便会妥协。从那天起,他继续给罗曼写信,与以往不同的是,都署上了他自己的名字。
  
  就这么转眼到了93年7月,暑假就要来临,大四的学生早已经吃了一轮又一轮的散伙饭,宿舍区的大梧桐树下,夜晚不时可以看到大四的恋人们久久徘徊。有一个夜晚,马松看到一对恋人哭着分手,他想,他们可能是那些因毕业分配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中的一对吧,马松有些不明白――如果他们相爱,为什么不一方舍弃自己的城市到另一方所在的城市去呢?如果他们不相爱,那么又有什么值得哭的呢?看来他们的确是新生,还无法体会毕业生的感觉。这世界是神奇的,在相同的时间,人与人因为处于不同的阶段,他们的心境是多么不同啊,同样的7月,对于这些92级学生来说,他们正充满憧憬――大学的第一学年即将结束,翻过暑假,他们就将不再是新生,而是大二的学长了。



10
橘中秘

  9月,又是一年开学时,整个陀大挤满了新生和来送新生的家长,熙熙攘攘,像过节一样。北方已是秋天,但陀城依然有些炎热,男生都还穿着短袖,女孩子的裙子飞扬,无数陌生的面孔带着刚刚挤过独木桥后的自豪,眼神里流露出年少的轻狂,但却又有些稚嫩,躲躲闪闪,让马松他们立即就想起他们刚进校时的情景。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铁打的大学,流水的人啊。
  对马松这些92级学生来说,最大的不同是找到了当“前辈”的感觉。有些东西,是必须有其他东西作为反衬,才能有感觉的。比如,一个人假如没有小孩,即便他岁数不小了,他的父母也总还是容易把他当孩子看,而一旦他有了小孩,他的父母一下子就会把他当大人对待了;又比如,大一第二学期时,其实对于大学和大学生活已经不陌生了,但只要没有新人,他们始终还是被视为新生,而一旦进入大二,有了新的大一学生进校,他们陡然似乎就与大三的人平起平坐了。
  这种当“前辈”的感觉仿佛一剂兴奋剂,让92级学生集体亢奋起来。都说每年迎新,最卖力的往往是大二学生,事实的确是这样的。系学生会组织的迎新队伍,主要由92级学生构成,张运河带领班干部,在学校大礼堂前面扯起横幅搭起摊子,一会儿带着新生去报到,一会儿张罗着帮新生搬行李,忙得不亦乐乎。不是学生干部的人也没闲着,主要是登记新同乡的联系地址,搬张桌子,竖一个某某同乡会的纸招牌,像姜太公钓鱼一样,等着新生来登记。冯唐、周斌、牛立国等都是搞同乡会的积极分子,收集好同乡中的新生住址之后,没过几天便将他们召集起来开同乡聚会,无一例外,聚会完了他们都要在寝室里回味良久,将大一新同乡中的美女绘声绘色地逐个描述,并相互交流与美女新生的接触经验,憧憬着等新生们军训返校之后就开始“钓妹妹”。
  93级新生军训所在地也是郊县的那个军用机场,一个月的军训对于企图在新生中发展女朋友的老生简直是一种煎熬,好不容易等新生回来了,那些尚无女友的老生便八仙过海展开攻势。方法各有不同,有的是继续战斗在同乡会活动第一线上,有的则趁着校学生会和各社团招新开辟新的战场。牛立国此时已经是校学生会宣传部的“组长”,他书法不错,许多学生会的大幅海报都是他的手笔,在海报右下角,他还每每写上“撰写人:牛立国”,颇有成就感。校学生会招新的时候,牛立国忙上忙下,满脸红光,将以往屡败屡战的精神进一步发扬光大。上学期,他虽然对马小莉发动了攻艰战,但马小莉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令他感到没有把握,于是不肯错过迎新的机会。但是,这次的迎新热潮中牛立国依然没有建树,他不得不掉转枪头,重新一心一意继续追马小莉。
  大一时就已经谈了恋爱的人里面,有的依然如胶似漆,比如何小江与冯明明;有的陷入了冷战,比如李海和仇冰;还有的已经劳燕纷飞,比如周斌与宁萍萍。面对所有这些,马松都像一个看客,爱情已经让他越来越困惑,他既无法与罗曼靠得更近,又无法放弃对罗曼的追求去靠近其他女生,这令他苦恼。马松只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因此越来越让房硕感到满意。马松有个好处,就是不争功,作为副主编,多数的工作其实都是他做的,但他从来都不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这点。日常生活中,马松和房硕也很谈得来,两人在一起比较默契。此外,他们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都喜欢下象棋。

  马松下棋思路敏捷,但是下不过房硕。房硕后来就跟马松说,你的棋都是自己在琢磨,不是不好,但事倍功半,真要下得好,必须多看棋谱,那样才能事半功倍。房硕给马松推荐的棋谱是《橘中秘》,说是这里面应有尽有,你照着打谱,多打几次就一定有提高。此后马松空闲的时候就经常在寝室对照着《橘中秘》打谱。93年11月的一个星期天,寝室里其他人都出去了,马松正独自在寝室里打谱,房硕突然来敲门,一进来就突兀地说,系学生会快要改选了,你想当学生会主席吗?
  “开什么玩笑”,马松说,“我当什么学生会主席啊,不管你信不信,我可还真是从来没有动过那念头。”
  “我当然信”,房硕说,“就是你这样没动过脑筋的,才是该当的,那些一心想当的,反而未必能把工作做得好。”房硕这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多少有点官腔,事实上,当一个人说话下意识地带有官腔的时候,那么他说那话的时候往往心态比较复杂。确实,房硕逐渐产生了把马松扶到学生会主席位置上去的想法,和马松接触越多,他越对马松充满好感。但是,原因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千万不要把大学生想得太单纯,在大学学生会混过的都知道,如今许多学生会干部之间的权力倾轧、合纵连横,有时并不比社会上所谓商界政界的情况简单。房硕和他们90级班长金成明历来不和,当年竞争学生会主席时金成明败北,一直耿耿于怀,从来不太买房硕的帐,工作上常常不配合房硕,如今到了大四,金成明依然是班长,而房硕一旦换届后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房硕希望自己扶持出一个接班人,这样一来他在系里的地位就可以得到维持,毕业分配时优势更明显一些。张运河是金成明的老乡,又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两人过从密切,从房硕的角度讲,他显然不希望张运河当下一届学生会主席。而马松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彼此之间很熟悉,况且马松一向不喜争功不张扬,这也让房硕比较满意,因此他下决心把马松扶上去。
  马松开始没把这当真,学生会换届是要进行选举的,从15个候选人中选5个组成新一届学生会,然后由房硕提建议,系里分管学生工作的高达威和王敏拍板,确定谁当主席,谁当宣传部长,谁当生活部长……问题是,候选人名单虽然由房硕提出,但即便把马松列为候选人之一,以他在系里学生中的影响,比另外一个候选人张运河明显低很多,选票怎么可能超过张运河呢?正因为希望实在太过渺茫,所以马松也就没当真,只是碍不过房硕的盛情,同意了当候选人。

  然而,那次选举最后让所有人大跌眼镜。马松以最高票数当选新一届学生会成员之一,而张运河票数竟然在五名之外,被淘汰出局。对马松而言,一切简直如坠五里云中。那是93年12月初的一个下午,15个竞选人先是各自演讲,马松因为没什么心理压力,演讲发挥得不错。张运河可能因为长期自视为学生会主席的当然人选,所以精神压力比较大,演讲中卡壳两次。投票结束,由房硕唱票,前任学生会宣传部长刘洁监票,另外一个同学在黑板上画“正”字,马松的“正”字一开始就比较多,后来更是遥遥领先,马松坐在下面,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十分钟后,票数全部统计出来,马松第一,另外几个是92级的李海、王晓琴,还有两个91级的学生,一个叫卫健,是91级的班长,一个叫程倩,91级的文娱委员。
  选举结束,大家鱼灌而出,房硕站在门口,和新一届学生会成员握手,握到马松的时候,房硕小声说,呆会儿回寝室楼咱们一起走吧。马松在法律系办公楼外等房硕出来,远远地他看到张运河的背影,张运河没有和其他同学往宿舍区走,而是一个人朝大校门口走去,他的背影在12月的黄昏中有一些凄凉,让马松突然感到有些歉意。没多久,房烁出来了,他背着个包,一言不发,领着马松就往学校后门走,到了后门打了个车到离陀大已经有些远的石门大桥,房硕左右看看,确认绝对没有人跟上来,而后找了个背风的石凳子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报纸裹着的东西。“是什么呢?”马松问。“选票”,房硕头也不抬地说。
  许多年后马松依然确信,就是在那一刻起,房硕从此让他感到害怕,他相信房硕是一个枭雄类的动物,胆大,心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居然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么庄严的选举中,在唱票时把至少20来张投给张运河的选票唱到了马松名下。马松记得,房硕还是头也不抬,说,“发什么愣呀,还不赶快改票,否则到时候对不上数可就东窗事发了。”房硕拿出20多张空白选票,和马松重新填写,然后把那20多张选张运河的选票置换出来,这下,整个选票就天衣无缝了。而后房硕立即打车回系里,“我赶紧把这些选票送回去,免得夜长梦多。你把这20多张选乱张运河的选票全部烧了,就在河边烧吧,咱们分头回去。”
  马松拿着那20多张被假选票偷梁换柱的真选票,走到石门大桥底下,在沙滩上找了个地方把它们烧掉了。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卑鄙,但是,已经这样了,必须卑鄙下去,而且,他问自己,假如事先知道,他会不同意吗?可能也还是会同意。“不择手段,不择手段”,他头一次感到这个成语已经嵌在了他的身上,他还想起《橘中秘》,还想起一句老话――人生如棋。
  此后两天,马松一直有些昏头涨脑,但是,所有其他人都不知道真相,大家都以为他是被突然的惊喜给弄昏了而已。房硕是个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完的人,他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新一届系学生会五个人中间,李海显然最适宜做体育部长,王晓琴是女生,不会对主席位置构成威胁,91级的程倩自然是做文娱部长,只剩下卫健最具挑战性,他是91级的班长,虽然表现一向不突出,但毕竟比马松多些资历,房硕在此做了关键的游说工作,一方面他强调马松虽然没有当班干,但在系刊的工作足以证明他很有能力,何况他票数那么高,说明在同学中是有威信的。另一方面他指出,91级学生已经大三了,即将面临实习,当学生会肯定精力不够。最后终于说服了高达威,同意任命马松作为学生会主席,这样一来,陀大法律系历届学生会第一大黑马就此出笼。
  整个事件进入最后的收官阶段,房硕让马松请他和刘洁一起吃了顿饭,刘洁是监票员,也是此事除他俩之外唯一的知情人。“虽然她绝顶很可靠”,房硕说,“但是吃顿饭表示个感谢是应该的,她为你这事儿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起码该表示个心意。”马松明白,这其实也是房硕在暗示他自己为马松冒了多大的风险。那顿饭吃得很融洽,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根本不谈偷换选票的事,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吃完饭,送刘洁回到女生寝室楼之后,马松和房硕在陀大操场里散了两圈步,马松说,总觉得对张运河有些太狠了些,让他的票数连前五名也没进,很没面子。房硕笑了笑,说,没办法,只能这样,谁让他在系里那么红,哪怕他票数是第五名,主席也会是他的,所以只能让他名落孙山之外了。
  马松也笑了笑,大概是这样吧,人生如棋……变幻莫测,而又……有些残酷。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突然有些不轻松起来,房硕说,走,回去吧,别想那么多。马松送房硕到寝室楼下,临分开时他说,“房哥,你这么帮我,让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房硕拍了拍马松的肩膀说,“别这么说,咱哥俩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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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03-05-29 22:34
11
绯 红

  没过几天,换届选举完全尘埃落定,马松他们新一届法律系学生会干部正式走马上任了。刚开始的工作有些忙乱,但逐渐也就按部就班走上了正规。马松感触最强烈的是,世界上大多数位置,难就难在坐上去,而一旦已经坐上去了,把那个位置上的事务处理妥当其实并不太难,毕竟每个位置上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处事规则,按照既定规则把份内的事情办好只要中等智商就足够了,反倒是很多智商太高的人喜欢不按规则出牌,最后往往被清洗出局――要知道,一个人再了不起,和既定制度对着干通常也总是螳臂挡车。
  马松的优点在于他虽然聪明,却懂得藏拙,基本上没有打破旧制度创造新天地的雄心壮志。如此一来,工作进展得倒也一板一眼,没什么错漏,各方面都还满意。其实,系学生会主席的工作说到底无非就是“上传下达”,高达威或者王敏吩咐了什么事情,马松按要求传达到各年级班委,过后再组织学生会检查一下也就是了;此外就是和校学生会保持一定的联系,这种联系因为向来很松散,所以基本上不费什么心力;再就是协调学生会主要干部的关系。李海擅长体育,也喜欢体育,从来就只想过做体育部长,也适合当体育部长,不需要别人说什么,为了他自己的荣誉和兴趣,自动会把系里的体育抓上去。新学生会班子成立不久,法律系足球队在全校足球联赛中过关斩将,杀入决赛。李海是前锋,也是总指挥,特别卖力。凡体育方面的事情,马松从来不和李海争,一切由李海说了算,马松只是做好比赛的后勤工作,比如组织啦啦队、为球员买饮料等等,很繁琐,但马松做得任劳任怨。决赛的时候,法律系足球队终因力量悬殊,不敌历届冠军无线电系足球队,但取得亚军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了,高达威十分高兴,王敏也觉得面上有光,对马松刮目相看。这次赛事还使马松与李海成为了朋友,李海一进校便是明星,而马松则开始很长时间都平平无奇,纯属黑马,给人一点“暴发户”的感觉,所以起初李海对马松并不特别服气,几场比赛下来,李海逐渐把马松当做了朋友。比赛打完了,为了庆祝获得亚军,系里专门奖励了三百元钱,马松、李海和足球队球员一致决定用这笔钱吃火锅。那时候已经临近他们大二第一学期的期末了,是94年1月初,他们每个人又凑了点钱,添在那300元里,去了陀城沙坝一个比较高档的火锅城。从火锅城出来,其他同学先回去了,马松和李海信步走到了嘉陵江边,深冬的寒风顺江而下,像刀子一样飞过来,割着他们的脸和衣服,他俩靠在江边的栏杆上,都有些摇摇晃晃。李海突然有些呕吐,“喝得有些多”,他抹了一把嘴巴,说。马松扶住李海,给他拍了拍背,说,“咱回去吧。”李海突然哭了起来,一个劲地摇头,“不回去,不回去”,他说,“我跟仇冰分手了……你们都没看出来,谁都没看出来吧……都没看出来吧……”
  那晚他们很晚才回到寝室,李海说了很多很多。马松本来不想听,因为他知道,了解了别人太多的秘密并不是件于人于己有益的事,借着醉意说出来当然会轻松很多,但等醉意尽退,他怎么能够肯定彼此反而更不轻松呢?但怎么也劝不住,李海絮絮叨叨讲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父亲老打他母亲,“他那么打,难道他的手就不会疼吗?我恨透了他。”李海还说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妈妈,还说起仇冰,说他妈妈上次来陀大的时候,仇冰不怎么热情……“那以后我们就开始冷战了,只是别人都不知道……”,他觉得她越来越不爱他了,“这次打比赛,她决赛时竟然不来看……”马松一路搀扶着李海回到寝室,他突然觉得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如此多不为人知的辛酸,这令马松心里感到无法说清楚的难受。第二天早上,李海醒来,寝室里没有别人,他看了看马松,问,“我昨晚说什么了?我真记不清楚了。”马松说,“没说什么,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李海仿佛很放心地点了点头,睁着眼睛看蚊帐顶子,看了十来分钟,突然叹了口气,说,“马松,我昨晚上说的,你对什么人也别说。”

  除了在体育方面与李海配合得不错,马松与王晓琴、程倩在工作上都处得比较协调。王晓琴是那种很乖巧的女孩子,只要她愿意,跟谁都能把关系搞得好。王晓琴当的是学宣部部长,法律系学生会的宣传部和学习部是合并在一起的,主要工作是出板报,经房硕同意,马松把系刊《黑眼睛》划归学宣部管理,这令王晓琴很满意。程倩比他们高一个年级,不过从来不拿大姐的姿态,工作很认真,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到文娱委员,如今抓系里学生文娱活动,倒也轻车熟路,马松所要做的也只不过是搞搞程倩的后勤工作就是了。相对比较难缠的是卫健,卫健是河北人,与张运河他们河南同学号称“半个老乡”,自张运河进校起,彼此之间来往就比较密切。他自认能力有限,一直相信学生会应该是张运河的,没动过那心思。张运河选举意外失败,卫健哪里知道是房硕在一手策划,还以为自己的机会突然来临了,没曾想最后却“便宜了马松”,因此一直隐约觉得煮得半熟的鸭子居然飞了,难免有些郁闷,对马松不怎么服气,加之他身兼学生会生活部长和91级班长,自我感觉是一方诸侯,时时以老大哥自居。对此,马松只好避其锋芒,采取绥靖政策,反正卫健已经大三,到了大四就得换新的生活部长,没必要较真。让马松最觉意外的是张运河,张运河本来才应当是真正感到煮熟的鸭子都飞了的人,但他的态度却出奇的友好,只要是系学生会安排92级班委的工作,从来都是保质保量,绝不像91级卫健那样推三推四,这不禁令马松心里充满了歉疚,马松想,假如有一天张运河需要什么帮助,他一定会全力去帮。然而,马松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其实很虚伪――他能怎么帮他呢?张运河需要的是学生会主席的位置,但他能给他吗?张运河也爱罗曼,但他能让他吗?在别的很多地方可以谦让,但爱情能吗?
  和以前一样,罗曼还是时常与他俩同时在一起,仿佛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一点也觉察不到男生之间的复杂恩怨。马松总觉得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但是,他也不愿意去深想,世上的很多事情,难道想能想清楚吗?想得再多又能怎样?何况,马上就将期末考试,他作为学生会主席,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不把考试当一回事,至少不能考得太糟。考试结束,自然又是寒假,张运河回河南,罗曼回了成都,马松则回到旗城。假期里,马松给罗曼打过几次电话,得知她已经和以前那个男朋友正式分手了。然而,她情绪很低落,电话里对马松语气是淡淡的,就像对最普通的同学一样,让马松感觉不到一丁点把他晋升为男朋友的趋势。这令马松更加感到无望。寒假的一天,他偶然接到了许蕾的电话,约他一起去看春节灯会。旗城的灯会是远近小有名气的,马松答应了。94年春节后第三个夜晚,他们在举办灯会的旗城公园门口碰头,虽然同在一个小城,那竟然是他们头一次在陀大以外的城市见面。那晚人很多,公园里人挤着人,马松开始在前面为许肋开路,但很快发现许蕾总是被她身后的男人有意无意地触碰,马松觉得有义务保护身边的女孩子,于是他让许蕾在前面,他在后面。人太多,人潮前行得很慢,许蕾发梢的清香,让马松有些心襟动荡,好一阵子,终于就要到公园出口了,眼看就要出去,人流突然往后退,一个挤着一个,许蕾被紧紧地挤在马松身上,她的后背抵着他的胸,臀部抵着马松的小腹,仿佛被一阵热流刮过,马松忽然浑身发烫,下面一下子就硬了,硬硬地抵住前面的女孩子……都动弹不得,马松清晰地看到,公园门口明亮的花灯下,许蕾白皙的后颈变得绯红,仿佛是灯被蒙了一层红绸子,让灯光都变红了……其实只有三十来秒钟,但在他俩几乎是几个小时,人群终于松动了,他们随着人流出了公园,彼此没敢正视对方一眼,匆匆说了再见,然后各自回家。那时候,马松刚满20不久,他是如此年轻如此单纯,以至于他回去之后彻夜难眠――他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他是否一心一意地爱着罗曼?在他看来,一个男孩如果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冲动了,那应该就是爱上了那个女孩子,他还不知道对于绝大多数的男人而言,性与爱是可以分得很开很开,他也还不知道,一个人其实常常是同时爱着若干个人了,只是深浅不同。那个夜晚,他反复地想,他是不是有些爱许蕾了,那么,“我是是背叛了罗曼?”这个质疑令旗城的那个冬夜充满忧伤。
  94年3月,大二第二学期开学,这些天南海北的孩子们重新聚到了陀大。那次灯会之后,马松一直没跟许蕾联系,在陀大开学的头一周,他们也一直没有相遇,这种隔离反而让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在他俩之间滋长起来。周末的时候,罗曼让马松、张运河陪伴着去沙坝买东西,回到陀大,张运河建议一起到学校水吧喝点什么,马松突然感到很累,不想再陪着,三个人在一起像走钢丝,他陡然感到那不是他所能长期承受的,于是他说,“今天太疲倦了,你们去吧,我先回寝室去了。”但是,看着罗曼的背影和张运河一起走远,他又感到说不出的沮丧,陀大稀薄的路灯光下,罗曼的背影是如此曼妙,天,她为什么会长得如此美丽,简直不像是凡间的生灵……又或许,这样天使一样的人儿,不是他马松有福气拥有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偏要苦苦追求……就这么想着,马松不自觉地在校园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起来,在一个拐角,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许蕾,她竟然也在随意地散步。
  这是周末的夜晚,空气中隐约有躁动的味道,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相遇了。他们顺着陀大的小路走了半个多小时,而后走累了,想找个石凳子坐一坐,然而校园里几乎所有的石凳子都坐满了人,他们只好走到校外,一直走到了石门大桥。
  石门,又是石门。多年之后回顾以往,马松不明白,为什么几乎每一次不光彩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这大桥下。那晚,他们顺着桥边的石头台阶往下走,想看看夜晚的嘉陵江。一不小心,许蕾滑了一下,虽然台阶旁都有铁栏杆,但人在危急的时候都会抓紧身边的人,许蕾本能地伸出手扶住马松的肩,她的身体靠过来,乳房正好撞在马松手掌上,那一刻,马松做了一件他羞愧一生的事情――他第一反应是把手缩开,但他居然没有动,反而是,居然,那么乘人之危地,那么厚颜地,又那么本能地,把手掌在那绷紧的微微翘起的乳房上,反复揉动了好几秒钟,假如不是有其他过路的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什么,然而,这时候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沿着台阶上来,马松和许蕾像弹簧一样分开。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假如,那时候没有人来,他们或许会接吻,而有了吻,那就不再只是性的萌动,而是爱了。然而,那个夜晚他们来不及给对方一个吻,于是那乳房上的揉捏陡然显得那么冲动,那么不明亮,那么让双方感到不好意思……那之后,他俩又或些天没见面。又是假如,他们能再有一次偶然相遇,让上次的突发事件再来一次,变得合理化,那么他们说不定还是会把初恋献给对方,毕竟他们已经走到了爱的边缘了,爱的核心仿佛触手可及……然而,生活没有在短时间里给他们第二次相遇的机会,半星期后,一个小小的突发的阴谋,让马松与罗曼真正成为一队恋人,其实,如今 看来那并非多大的事,但在当时,却确实改变了他们所有当事者的人生轨迹。



12
阴 沉

  那是94年3月中旬,马松他们大二开学的第二周,事情确实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法律系93级一个特困生在陀大后校门附近突然被一辆从背后开来的汽车撞伤,因为是夜晚十一点过,行人已经很稀少,而那一截街道正好是个拐角,汽车一拐弯就不见了,谁也没看清楚车牌照。那个被撞伤的学生当即昏倒在地,过了好几分钟才被后来路过的人送到医院。这件事情在陀大激起不小的义愤,陀大后校门一直狭窄混乱治安不好,学校多次向市里反应希望能拓宽路面整治周边环境,始终没有结果。这一次,汽车撞人而逃,让学生们普遍感到没有安全感,议论纷纷。马松向高达威建议搞一次募捐,高达威开始不太同意,对于学生工作,高达威素来的要求是“学校要求的一定要做,学校没要求的尽量不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重要的是不要出乱子”,搞一个募捐固然好,但涉及到钱字,总容易授人以柄,说不定会出什么漏子,让别人说三说四。马松只好反复去磨嘴皮,一再保证一定将每一笔捐款记录清楚并让捐款人签字,帐目对得上,让任何人也挑不出刺。高达威一是因为被马松纠缠不休,二是心里悄悄想了想,假如募捐很成功,说明法律系的学生工作很有合力,说不定能引起了校领导注意,也未必不是好事,于是最后勉强同意,决定由学生会出面,在全校师生中为那位特困学生募捐。但高达威还是有点不放心,募捐前一天,专门召集学生会干部和各年级班干,做了几点指示,“最重要的是帐目要清楚,哪个人捐了多少,要他自己签字,保存好,捐款完了交给我”,高达威大手一挥,说,“要把好事办好――你们还年轻,要知道,光有良好的动机是不够的,关键还是这句话――把好事办好!”

  事实上,那次的募捐,不出马松所料,非常成功,法律系学生会在学校大礼堂前面的林荫道下三天一共募集近2万元。捐款的不仅有学生,也有教师,不仅有校内的,甚至有校外的。系领导都很满意,全系从教师到同学,都从没像现在这样对马松刮目相看。学生会上下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团结。突如其来的车祸,仿佛拨动了每个人内心某根温情的琴铉,仿佛每个人都感觉到,人的身体在偶然因素面前其实是如此脆弱,生命如此柔弱,既然这样,为什么彼此不更友爱一些呢?事实上,这次募捐的影响远远超出法律系范围,轮流守在募捐台前的不仅有法律系的学生,还有其他系比较熟悉的同学,比如罗曼,一向和马松、张运河很熟,这次就一连跟着守了三天,她张罗着登记捐款人的姓名、捐款数量,十分细心。但最让马松感动不已的还是要数张运河,有人说过,情敌和政敌是最危险的两种敌人,张运河既是情敌,又是曾经的政敌,然而他却如此大度,什么都不计较,带着92级的班干,配合系学生会,把募捐工作搞得有条不紊。这让马松在心底深深地自愧不如,甚至产生了一种敬意。
  募捐的第三天,照例是分成两批轮着去吃了晚饭,他们一直坚持到天快黑时才结束,收拾募捐台、将围成一圈的桌子搬回寝室,然后清扫大礼堂前的那一片地儿,马松和两个学生会干事一起扫地,他们将那一段林荫道扫得干干净净。忙完这些已是晚上八点,马松心里有一种终于将好事办好并且办完的轻松愉悦,他抹了把汗,和其他同学一起抬着最后两张桌子,回到男生寝室。
  但是,回到寝室清点东西时,马松忽然发现,登记捐款数量并记满捐款人亲笔签名的那个笔记本不见了。马松猛然感到莫名的不安,他这些天一直注意着保存那个本子,收拾募捐台前还上着心,明明就放在桌子上,怎么可能在他离开台子去扫地的那一小会儿就怒见了呢?马松焦急地问了问一起收拾东西的每个同学,都说没有看到。看到马松那么焦急,张运河连声安慰马松,然后又陪着马松去女生寝室问了问罗曼,王晓琴、程倩等女同学,还是没人注意到那小本子。罗曼说,“会不会搬桌子的时候掉地下了?”张运河说,“对,我们还是再到大礼堂前找找。”马松本来不想再麻烦别人,他说,我一个人去大礼堂前找就是了,反正就那么大一块地方,真要还在,也不难找到。但张运河坚决要求同去,“多个人找就多双眼睛, 我们别的帮不上力,找东西总能帮得上忙,马松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呀!”罗曼也坚持要去,“马松,这事儿可不小,还不仅仅是高达威满不满意的事儿。”她说,“收到的捐款都是你每天存到银行里去的,到时候别人硬说你存的钱比实际的少,你才跳进黄河洗不清呢,现在无论如何得找到,那本子又不可能插上翅膀飞掉,总在学校里,总能找到的。”罗曼是个急性子,一边说,一边左手拉上张运河,右手拖着马松,向大礼堂走去。

  陀城三月中旬的夜晚,依然有些寒冷,已经九点过了,夜风一阵阵刮过来,似乎将大礼堂前路两旁的大树也吹得一阵阵颤栗。风有些大,短短的不到一个小时,刚扫过的林荫道上便又积了一些薄薄的落叶。凄清的路灯光从树枝上方飘下来,掉在林荫道上,也掉在马松、张运河、罗曼身上。他们三个人,弓着腰,用脚踢开每一片叶子,甚至还在路边的草丛里翻了个遍,那么仔细,无论如何不该有遗漏的地方,但是,依然没有找到。“会不会哪个同学搬桌子时自己都没注意就放桌子里去了?”在罗曼提议下,他们再次回到寝室楼,先在马松寝室找了找,每张桌子里都没有,然后又到张运河寝室里,还是没有。其他寝室有几个开着,但也没找到,多数寝室门关着,九点多钟,多数人都上自习或到图书馆去了,他们决定等下了自习继续找。都有些累了,他们三人坐在张运河寝室里,罗曼像平常那样坐在张运河床上。张运河本来提议坐马松寝室里去,但罗曼说,“平时每次来都在你寝室坐,在这里坐惯了。何况你的床是下铺,坐着方便,谁叫马松的床是上铺呢!”张运河说,“也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提议,“今天我们都累着了,不如去学校水吧喝点饮料,修养生息,马松你也别太烦,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何况出了事我肯定和你一起扛,其他同学也肯定和你一起扛的,别想那么多,走,边喝啤酒边听歌去。”
  “对,听歌去。”罗曼也说,看到马松依然不吭气,她随手抄起张运河床上的枕头,就向马松埋着的头轻轻拍过去。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她看到了那个笔记本――它,竟然就在张运河枕头底下。
  那本笔记本,此刻赫然就凝固在三个人的视线下,让三个人都陡然无语。都是很聪明的人,都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切解释都是多余,张运河反而不解释了,他微微抬起头,目视着窗外的夜色。马松的眼睛没有直视张运河,他突然感到很悲凉,并非对张运河,而是他不明白学生之间的斗争,怎么也会如此惊心。如果是在社会上拼杀,那是有切实的利益驱使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都还是学生啊,能有多少真正的利益值得去争?即便争赢了,难道就能解决房子、票子、车子?那些在社会上可能争到的东西在学生时代其实都不能争到,然而,却也会这样残酷,这样阴毒,莫非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人与人的争执不仅仅是为了利益,还为了所谓尊严、面子和莫名的报复心理,又或者,有的人天生就比较阴,比较狠,这和年龄无关,和职业无关。这些,马松都想不清,也不想深想,他也只好把目光投射到窗外,窗外是一片多么深沉的黑夜啊……罗曼也久久地沉默不语,不过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她,她叹了口气,拣起那本笔记本,然后拉了拉马松,说,“咱们走吧。”

  就在那个夜晚,罗曼终于在马松和张运河之间做出了选择。她陪马松回到寝室,锁好了那本笔记本,而后挽着马松下了楼。“别想那么多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吧。”马松点了点头,他们在陀大小路上转了一圈,然后坐在荷花池前面的石椅子上。
  “刚才这这事儿我们对谁也别提,过了就过了,大家还要同窗几年,有些事情揭开了反而彼此都不好。”罗曼说。
  “我也这么想的”,马松说,“我其实都想好了。”
  “既然都想好了怎么还是不开心呢?”罗曼说,“要怎样你才开心呢?”
  “我也不知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怎么让你开心了”,罗曼突然孩子气地笑了一下,说,“你把眼睛闭上。”
  马松闭上眼睛。随后,他闻到了越来越近的女孩子的发香,还有女孩儿微微的鼻息……再然后,他感到他的唇,被另一双唇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有点凉,真奇怪,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感觉,这就是他的初吻,微微的凉的初吻。尽管如此,他还是激动不已,既然她吻他了,他还等什么呢?他大着胆子,先是轻轻地搂住了她,然后越搂越紧,仿佛怕她会突然长出翅膀非走。“你该不是同情弱者同情我吧?我最怕人同情了。”他喃呢着。“不是同情,咱俩还指不定是谁同情谁呢”,罗曼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想远离那种太阴沉的感觉,我喜欢你这样子,傻乎乎的,让人放心。”
  马松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他想起竞争学生主席时的选票事件,那个秘密,他保存得如此好,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一丝一毫,那么,他不也是个阴沉的人吗?只是罗曼不知道罢了,他和张运河或许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男人一旦涉足政治哪怕是“校园政治”,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又怎能不阴沉?,马松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他爱罗曼,比张运河更爱罗曼,比所有其他男人都更爱罗曼,如今,既然罗曼选择了他,他就一定要让她不为这个选择后悔,这比什么都重要。他轻轻地回吻了一下罗曼,真切地感到他是多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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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布于:2003-05-29 22:35
13
水姻缘

第二天,马松和罗曼开始公开挽着手走在一起,他们将爱情绽放在陀城的空气和阳光里。就在那天下午,马松到女生楼下等罗曼,许蕾在阳台上看到了他,这离他俩那次石门夜晚的偶然触碰刚刚过去四天,四天,多么短暂,但四天却可以发生多少无法预料的事情啊……然而,这些许蕾都还不知道,她看到了马松,马松也正好往楼上张望,他们彼此看到了对方,许蕾的脸突然就红了,她想,马松一定是在等她,这傻小子,一定是犹豫了这么多天,终于鼓起勇气了吧,那么,下不下去呢?她从阳台回到寝室里面,迟疑了一分多钟,然后找了件最喜欢白色衣裳,换上,走下楼去。
或许,这个地球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悲剧,无非是地点不同――你看到了或者没有看到;程度不同――你感受到了或者没有感受到。比如此刻,许蕾轻盈地走出女生宿舍楼,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却真正开心的微笑,她看到马松也在往这个方向看,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但她没有多想,也没有注意到在她前面不到十米,罗曼的背影也在轻快地前行……直到,许蕾发现,马松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灿烂的神情,他向着她前面的那个背影伸出手去,而后,他和她,手牵着手……在一瞬间,许蕾什么都明白了,她问自己,这就是傻吧?这就是尴尬吧?这就是自作多情了吧?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但是没有,她仅仅是转过身去。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一转身,就是六年。

其实真该感到尴尬的本应是张运河,但他反而一点没有。马松和罗曼的恋情让很多同学颇感吃惊,张运河与罗曼走在一起素来让所有路人觉得般配,何况他们有那么多的相似点,都那么修长挺拔、都那么活跃能干、都那么多才多艺。所以,当罗曼挽上马松的臂膀,很多人都感到不解,而那些以前对张运河有意见的人,更是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但张运河似乎全无感觉,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论铁腕论手狠,张运河或许不如房硕,但要论城府之深,只怕连房硕在张运河面前也要自叹不如。张运河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不动声色,就像他从来没有藏过那本笔记本一样,就像他从来没有追过罗曼一样,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继续和罗曼马松交往,或许,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未来的精英,因为人类社会权力和利益的残酷竞争最需要的就是如此的不动声色。这世界,权力和利益永远会生生不息,对权力利益的追求永远会生生不息,追求权力利益所需要的厚与黑也永远会生生不息……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对自由以及简朴生活的追求同样会永远生生不息,真与美同样会永远生生不息,善同样会永远生生不息,还有爱情,爱情也同样会永远生生不息……
爱一旦开始,就会像水一样流淌、聚集,浸润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去。马松与罗曼的爱情,开始得那么缓慢,又那么脆弱,最开始,像一条随时可能断流的小溪。马松总是忍不住自卑,虽然成都女孩普遍小巧玲珑,罗曼身高却有一米六九,穿上高跟鞋,比一米七一的马松高一小截,即便不穿高跟,由于女孩子更显个头儿,看起来也像比马松高,何况她是那么明艳动人,而他却是那样不起眼,这令他总觉得有些自卑。而且,他总觉得并不像真正拥有了她,罗曼是那样一种性格的人:乍一接触十分热情开朗,但真的熟悉了,就会发觉他们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的内心埋藏得很深很深,让人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而即便是身体,她与他也只是搂抱、牵手和接吻,很多个深夜,在小树林,他和她坐在石椅子上拥吻,他很自然地忍不住将手探向她的前胸,但她总是很警觉地掰开,以至于他怀疑她时刻充满警惕从来没有真正沉迷过,于是,他抱着她,心里变得有些难过,一个劲地问,你会嫌弃我吗,罗曼,将来哪一天,你会嫌弃我吗,问完了,又觉得自己问得很卑微,心情就更是莫名地烦闷。
4月中旬的一天,法律系学生会举办舞会,马松一向对跳交谊舞没什么兴趣,可是作为学生会主席,学生会举办的活动不可能不去。罗曼以前常来参加法律系的活动,这次自然也去了,马松想,不和罗曼跳一曲似乎不大好,于是他拉了拉罗曼的手,小声说,跳一曲吧。罗曼微微皱了皱眉,说,我今天穿着高跟鞋,咱俩一起跳看起来不好看的。马松心里有些不舒服,说,我偏要跳。罗曼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好吧。
他俩踏着节拍跳起来,马松本来就不熟练,此刻更是有些紧张,接连踩了罗曼好几脚,隐隐约约中,他听到有人在笑,看过去,是周斌。自从开学第一天在寝室里马松和周斌吵了几句之后,周斌就一直对马松很冷淡,有时还说些阴阳怪气的话。马松本来和他都是“平头百姓”,却突然以黑马姿态当上学生会主席,这之后,周斌的反应就更加古怪了,时常表现得对学生会不屑一顾。大学是自由的,确实有不少人对当学生干部并不感兴趣,各人有各人的价值取向,本来很正常,但像周斌那样处处刻意流露出上海人的优越感和“厌恶当官”的意思,让马松觉得有些造作,他们彼此之间越来越相互看不惯。此时,在不远处怪怪地笑着的,就是周斌,他的笑声和他的目光,将很多同学的目光吸引到正在跳舞的马松和罗曼身上。这让马松不由得更加窘迫,又连踩罗曼几脚,显得有些滑稽。
好不容易跳完一曲,走到舞厅边上坐下,马松发现周斌依然在似笑非笑,他突然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要笑我吗?我还偏要跳给你看!于是当舞曲响起,他再次邀请罗曼,然而他的手伸出去,罗曼的手却没有伸过来,马松用眼神催促罗曼,但罗曼却装作没有看到,这让马松觉得脸一下子发热的,他太自尊,也太敏感,这样不好,但没办法,每个人的性格都充满弱点,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孤傲起来,很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走出舞厅。
罗曼追了出去,马松不理她,他们顺着校园内的小山坡走,罗曼追上去,用肩膀蹭了蹭马松,有些委屈地说:“我也没跟别人跳呀……”
马松说:“你如果爱我,就不会在乎别人笑,你太虚荣了。”
罗曼说:“难道你那就不是虚荣?”
俩人陡然都不说话了,空气变得仿佛凝固起来,他们沉默了好久。终于,马松叹了口气,说:“是的,我也虚荣,你也虚荣,我们在一起可能真的不适合,还是各自去找能满足彼此虚荣心的人去吧。”
后来,马松发现,他和罗曼在一起的日子里,几乎每次分手都是他主动提出,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从来就比她更不想分手,他只是自卑,因为自卑,所以喜欢主动提出分手。那次,是他第一次说分手。他记得,当时,罗曼扭过身去,说:
“分吧分吧……”她沉默了几分钟,又转过身来,“我在成都的时候,就听陀城的一个亲戚说,附近有个合江县,县郊的观音庙有个老婆婆,可会算命了,可以从一个装满水的碗里算命――叫做‘化水’,有点好玩呢――要不我们去算一卦,决定分不分?”

那周的星期六,罗曼和马松一起去合江古城“化水”。他们约好在陀大正校门口碰头,然后到沙坝车站赶车。约的时间是八点半,可是,都九点了,罗曼还没来,马松等得很不耐烦,又有些急,他想,莫非她睡过头了?于是想回寝室楼喊她。从门口到学生宿舍区有两条路,走到叉路口的时候,马松犹豫了一下,假如罗曼正好走在路上,岂不是很可能彼此错过呢?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再等了,他选了图书馆旁边的那条路往前走,心想,错过就错过吧,有没有缘分都是天定的。还好,事实证明他们有缘,才下一个小坡,他正好迎面碰上罗曼,她一边揉着睡意朦脓的眼睛,一边赶过来。
那次的合江之行,最后与其说是算命,不如说是旅游。在合江城外转了好大一圈,才终于找到县郊的观音庙,一看有些失望,庙很小,那个传说中神奇的“化水老太”没有丝毫神奇之处。每个人交十元钱,买她一碗“神水”,她用树枝般干枯的手指先收了钱,然后再用刚摸了钱的手指,在碗里搅两下,弹几滴水,水波晃动起来,水纹在小小的碗中一圈圈扩散,“化水老太”半睁着昏花的双眼,凝视着波纹,片刻之后,摇头晃脑说几句话,让老远赶来的马松和罗曼将信将疑。既然那么远来了,他们本来还是打算花上那二十元钱的,但等着的人太多,基本是附近的农妇,大致一数,排在前面的竟然有十五六个,轮到他们时,只怕太阳都要落山了。罗曼说,当天是必须赶回去的,让马松去通融通融,告诉她他们必须赶回陀城,看能否提前给他们“化水”。但是,“化水老太”没有通融的余地,很有点大腕的派头,说,“所有人都要排队”。罗曼站起来,“好吧,那我们走。”
就这么走了,多少有些败兴。罗曼一路气乎乎的,看什么都不顺眼,路过城关小巷口,他们看到一条狗在探头探脑,罗曼没好气地冲着那狗做了个踢一脚的姿势,他们都没料到,那条狗也不叫,猛地冲过来,向着罗曼就咬。罗曼吓得尖叫着往后躲,马松什么也不想,立即护在罗曼前面,用脚将狗踢开……这场人狗大战延续了近一分钟,狗在马松小腿上咬了一口,马松则在狗身上踢了七八下,还踢爆了狗的右眼。这时候狗的主人赶来了,不仅不为马松的伤腿负责,反而为他的狗的眼睛敲竹杠,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马松罗曼根本算不上强龙,他们最后以赔款四十元的代价,得以离开合川。
因为急于回陀城,在合川时只是匆匆包扎了一下伤口,所以返校后过了两天,伤口就感染了,而且发起了高烧,马松住进了医院。还好那狗并非狂犬,没有更多麻烦,输了两天液,也就没有大碍了。罗曼在病床边守了马松两天,马松说,别守着了,我会过意不去的,罗曼笑笑,说,你这次是“舍身救主”,功劳大大的,我怎么能不守着呢?她这么说着,眼波里有柔情溢动,马松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像水一样很软很软,只想永远就这么在病床上呆下去,呆到地老天荒。



14
  
  
  瓷 器
  
  事实上,那次意外地被狗袭击,事后证明成了马松与罗曼情感的催化剂,出院那天,罗曼把一支英雄牌金笔送给马松,说,“这是我考上大学时高中班主任送我的,现在我把它转送给你好了。”,马松笑了笑,说,这算是定情的笔了哟,罗曼撇撇嘴,说,什么定情笔呀,你就是名堂多。话是这么说,确实,“定情笔”送出之后,他们的爱情显著升温了。那之后,罗曼再也不去舞厅,把她最大的业余爱好给戒了。平时也不穿高跟鞋,这样可以让马松感到更男子汉一些。马松当然知道,一个女孩子愿意为你舍弃舞厅和高跟鞋,这已经意味着很深的爱意。
  到了94年5月,大二还有两个月就要结束了,他们的感情更浓了,几乎每天都要见面,要么一起吃饭,要么一同上晚自习。每到晚自习结束,他们总是不舍得立即分开,总要在校园里逛来逛去,直到寝室楼快熄灯了,才不得不各自回去。很多次,马松送罗曼到女生宿舍楼在下,罗曼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马松还是傻傻地站在树荫里下。
  陀城的五月已经十分热了,这是一座火炉之城,哪怕是初夏,哪怕是清晨或者夜晚,哪怕是坐着一动不动,依然热得汗流甲背。教室里没有空调,但比寝室里通风一些,但仍然热得令人心烦。一次,他们一起上晚自习的时候。可能因为热,马松读不进书,他随手拿起笔,一边走神,一边在纸上乱划,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纸上写的全是罗曼的名字,罗曼一把将纸抓过来,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马松,说,搞什么阴谋诡计,想感动我吗?马松说,是想感动你,但不是阴谋诡计。
  还有一次,也是在教室,马松和罗曼在纸上写字,教室里必须保持安静,可是他们有时侯又很想聊几句,就互相在纸上写,你写一句我写一句。马松写道:上次去化水,我在校门口等你,你老不来,我回去找你,走到叉路口的时候,我很犹豫,假如你正好走在路上,岂不是很可能错过吗?可是,我那时是那么想立即见到你,怎么也等不下去了,等待太难熬,我只好冒险选了图书馆旁边的那条路,还好,老天爷理解我,让我没和你错过。
  罗曼写道:天哪,又不是写作文,你居然写了这么多字,恩,简单告诉你,其实,假如我去了你不在,我肯定会等你的,我们还是会一同去,还是会走在一起。
  写完这些,他们相视一笑,都感到甜蜜而温馨。那次下了自习,他们走到操场后面的小山上,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松树下,他们接吻,而后紧紧相拥,马松第一次大着胆子,将手从罗曼薄薄的上衣里伸了进去,他够着的首先是女孩儿细嫩的肌肤,而后是胸罩,他感到女孩子犹豫地微微晃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拒绝,他既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紧张,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将手指探进胸罩里面,这时候,令马松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高高的胸罩后面,竟然空空荡荡,马松联想起在石门大桥下触摸到许蕾胸脯时那种温软的感觉,立即明白了罗曼是平胸,怪不得那么多次,他和她相拥时,她总是将她的两只手放在两人胸部之间,以前马松以为这是罗曼的习惯,如今他知道或许也是一种遮蔽。所有这些,都是在瞬息间想到和明白的,但是,明白了这些,马松却一点也没有看轻罗曼,反而涌起了无限的爱怜,他突然感到,这世上,在每个似乎完美无缺的东西后面,都可能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缺憾啊,而每一个似乎坚强的东西,都可能有着隐秘的脆弱,都可能需要呵护,需要温情。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心里温柔得几乎像父亲对着自己的女儿一般,无比怜惜,他把脸隔着上衣轻轻贴在罗曼胸前,用额头轻轻地抵着她的脖子下面,真挚而缠绵,
  你……一点也不在乎吗?罗曼捧起马松的头。
  不在乎,真的,和拥有你这样巨大的幸福相比,还有什么其他细枝末节值得一提呢?
  罗曼,这个平时像云端的仙子、像高高殿堂上的公主、像骄傲的白天鹅般的女孩,此刻似乎是那么地不自信。马松陡然有些心疼,他站直身,搂紧罗曼,用手轻轻拍着女孩儿的后背。他感到,他拥着的,其实是一个多么易碎的瓷器般的女孩子啊。
  
  此后不久,他们在瓷器口私定终生。那是94年6月,陀城更热了,为了避暑,他们常常在夜幕降临后到瓷器口去,那儿紧临嘉陵江,而且是个垭口,江面上的风直接灌进来,能让人感到一些凉爽。
  那天,罗曼给马松取了两个外号,叫“葫芦娃”,又叫“蘑菇头”,她对马松说,你的头发,正好搭着半个脑袋,像个蘑菇,还像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葫芦娃。你觉得哪个名字更贴切?说着她就咯咯地笑起来,马送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他说,这两个名字都好。那时候是黄昏,罗曼说,葫芦娃,走,到沙坝街上逛逛去。
  然后,他们就上街去了,经过一家珠宝店时,完全是为了看稀奇,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有很贵的钻戒,他们看着那天文数字般的价格,吐了吐舌头,她拉着他,去看玉,玉有贵的,但也有便宜的,马松突然很想为罗曼买一块玉,戴在脖子上的那种。罗曼说,买什么呢,没必要花那个钱。马松说,要买,虽然我们现在没有多少钱,买不其贵重的,但我愿意把身上的钱掏光。有的人很有钱,即便买个很贵的给自己女朋友,却也只花了他很少很少的一部分,相比与他们,说明我对自己的女朋友更好一些。而且我要让你一看到那块玉,就想起我。罗曼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马松一眼,说,那我也给你买一块玉吧,我也要你记得我。
  他们果然掏光身上的钱――其实也就百把元――买了两块玉。马松给罗曼买的是个心形的,罗曼给马松买的则是环形,都配着普通的红线,可以绕在脖子上。那时候,他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啊,互相给对方将玉套在脖子上,都觉得真的很幸福,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激动,也因为觉得幸福,他们不想早早回学校,居然顺江走了很长的路,一直走到了瓷器口。夜色苍茫,涛涛江水从一个天边滚滚而来,又从另一个天边滚滚而去,世界如此之大,两个人能相遇并且相爱,是多么不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珍惜呢?他们从垭口的老街一路走到江边,趁着天黑,别人看不清楚,不怕被笑,偷偷地双双跪在嘉陵江边,发了个誓言,马松说,他一定要娶罗曼,罗曼说,今生非马松不嫁。他们掰着手指算了算,决定等他们大学毕业后第二年就结婚,他说,“那就三年后的今天吧,97年6月12日,我们结婚”,她说,“好”。
  
  6月中旬,大学里陆陆续续开始期末考试,考完之后,一个学期也就过去了。罗曼要回成都了,马松将她送到陈家坪车站。 “真舍不得你呵”,罗曼把手从窗口伸出来,他们的十根手指绞在一起,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感情粘牢。“真舍不得你啊”,罗曼又说了一遍。“我也是”,马松说,“我每天给你写一封信”。“一定?”她说。“一定”,他说。
  回旗城之后,整个暑假,马松每天给罗曼写一封信。离别的时候,他这么答应了她,所以他就一定要做到。在从陀城回旗城的汽车上,马松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写信了:“小曼乖宝,汽车在摇晃,没有信纸,我找了好一阵,找了一个香烟壳,撕开,给你写几个字。94年7月2日,你的蘑菇头。”
  后来,还有一封信是这样的:“小曼乖宝,今天特别特别想你,本来不想这样告诉你,怕你骄傲,怎可继续涨你威风,灭我锐气?可我实在想你想昏头了。现在是下午4点,本来打算晚上才给你写信,可熬不住了――现在发现每天一封信并非负担,而是乐事。”的确,正如信中所说,写信已经完全不是任务,而是幸福。有时侯,马松特意不把信立即寄出,而是先不封口,时不时拿出来自己反复地看,每看一遍,心里就甜一遍。
  本来就比较长的暑假因为爱情而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漫长,终于,离开学不远了,怀着欣喜,马松提前返回学校,并写了假期里最后一封信――
  
  心肝乖乖宝贝:
  今天是开学前第二天,特别特别想你,明天你就要到了,这封信,也就不必寄了,当面交给你,当作迎接你的礼物。
  亲爱的,这封信肯定肉麻得要命,可是,没办法,太想你了。如果这时候你就在我身边该多好啊,我一定怎么都不惹你生气,温柔地吻你,搂着你细细的腰,痒你,那是怎样的幸福。
  你看,这些字写的很不工整,主要因为心思全飞到你那里去了,以至于没有心情注意字好看不好看了,另外,因为这笔不太好写,就是你送我的那支笔,那支定情的笔。平时,总是舍不得用,现在拿来用,是因为给你写信,给你。
  那天,给你打了电话,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掏钱打长途电话啊,长途太贵,以前从来不打,都是父母打给我。不过,我不喜欢电话里的你,你在电话里总是特别理智,没有热情,我不要没有热情的声音。这封信写到这里,我突然想祈祷,祈祷我们永远像在瓷器口相拥而行时,贴近,贴近,贴近,永不分开。
  对了,开学后我打算买一个随身CD机,不过没买,我要等你来了之后一起作决定。
  前几天我便提前返回陀大,主要就是等你。一想着有你,我心里就充满信心,我要做一个让你因我而自豪的人,我订了个学习计划,上午学英语,计算机,下午写文章,或者广泛阅读,为将来自己的创作打基础。我一定会向全世界证明,你选择我没有错!
  盼你,望眼欲穿……吻你!
  你的葫芦娃
  
  写完信,马松轻轻地将信纸装入信封里,一如以前一样,他舍不得立即粘上封口,不断拿出来回味了好几次,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将信封粘好,他轻轻吻了信封一下,仿佛在吻着他的爱情。
jinghuiren
驱动巨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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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布于:2003-05-29 22:36
15
  
  烟 火
  
  94年9月,他们的大三开始了。大三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谈恋爱的多了很多,原因可能在于大家都普遍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性。大一大二时,大学生涯漫长得仿佛总也结束不了,像一幕蹩脚的肥皂剧,对于某些天生不喜欢大学生活的人,甚至觉得这简直像懒婆娘的缠脚布,又臭又长,令人生厌。但是,一到大三,即便那些对大学不感冒的人,也莫名其妙地陡然生出一种时光飞逝的感觉。既然“来日无多”,怎能不快马加鞭?这么一来,不论男女,潜意识里都想抓紧时间恋爱一把,否则大学生涯也未免太不浪漫了。在这种心态下,男生们自然加紧了爱情攻势;而女生们呢,也不再象以往那么高不可攀了,有大学民谣为证,“大一娇,大二俏,大三大四没人要”,高年级女生们对此心领神会,纷纷网开一面,对那些大一时看也不多看一眼的追求者大开绿灯。
  牛立国好不容易混成了校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虽然到了大三,学生们都不太把校学生会当一回事儿了,大学里本来就比较自由,各人管各人,校学生会毫无管理学生的权力,学生们自然也就不把它放在眼里。而且若论实惠,除非干到校学生会主席副主席位置,否则多数校学生会的干部在评优干或者奖学金时都不如系学生会的干部占地利之便,因此连让人羡慕的本钱也没有。但是,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情,牛立国自己可不这么看,学生会的大幅海报凡他制作的,都要在海报右下角一丝不苟写上“撰写人:校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牛立国”,把他那顶虚拟的乌纱,宝贝得不得了。同时,凭着屡败屡战的顽强拼搏精神。他从大一下学期便开始发动的对马小莉的攻艰战终于有了一定起色,一天夜晚临熄晚时,牛立国连跳带蹦回到寝室,一进门就为引起旁人注意而怪笑数声,然后不打自招:“我今天终于把马小莉搞定了!”
  周斌说话一向损,说,“熄灯时间都还没到你就回来了,能搞定什么?”
  牛立国沉浸在喜悦之中,并不生气,依然乐滋滋的,说,“搞定什么?吻都接了!”
  牛立国对马小莉之所以久攻不下,一个重要原因是马小莉有一个藕断丝连的男朋友,他们是从初中就开始“早恋”起来的,那个男生的父亲是建筑包工头,听说家里比马小莉家还富,高二时那男生就不想读书了,跟着他老爸搞起了工程承包,此后他们就两三年没怎么联系,等他再来找马小莉时,她已经念大二,而他也已经挣到了自己的小轿车。他们立即便旧情复燃,但是,马小莉发现,那个男的和以往变了很多,不那么爱她了,而且他好像还有另外的女人。这个发现令马小莉痛苦,毕竟她还是爱他的,她为此时常情绪波动,一边是她爱的人,她的初恋对象;另一边是爱她的人,至少表现得很爱她的人,牛立国。她在初恋情人与牛立国之间摇摆不定,对牛立国时好时坏。那晚,下了晚自习,牛立国心情很烦躁,他走到自费生宿舍区,打算找马小莉,正好碰上马小莉与那个男的边走边吵,那个男的气冲冲地驾车而去之后, 牛立国追上马小莉,女孩子一见他就哭了起来,主动让他搂着,还接了吻……当然,这些经过牛立国一概省略,在寝室熄灯后的卧谈会上,着重谈论了接吻的感受,并三分夸张七分虚构地描述了马小莉爱他的多件事例,一直滔滔不绝到夜晚两点,牛立国才终于在陶醉中入睡。
  与陶醉在爱情中的牛立国相反的是李海,大三开学不久的这个秋季他几乎天天借酒消愁。他与仇冰之间的是是非非没有人搞的清楚,其实看起来也很般配,不知怎么就出了问题,开始还没怎么公开,大二下学期开学后他们的矛盾就逐渐公开化了,李海打比赛时,球场边上永远没有了那位美丽的大眼睛姑娘,而后,他们就逐渐变得像陌生人。对此,李海表现得丝毫不在意,先后又谈了好几个女朋友,其中包括军训时追求他的那个历史系胖妹,显得女友如云,即便质量有所下降,数量却大大提升,以数量抵质量,也不算不成功,偶尔还流露出“不怕搞不了女孩,就怕搞了之后甩不掉”的高调。对此,周斌时常趁李海不在时表示怀疑――“仇冰那么漂亮那么端庄的女生,未必真会让李海搞?只怕是李海在吹牛……”其实,持这种怀疑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连马松也有点怀疑。但是,赵三喜的话比较有权威性,“你们啊,自己吃不到葡萄就以为别人也吃不到葡萄……”,还有牛立国,也一再坚持亲眼看到过赵三喜的床单上的血印子,这些不禁又 让大家还是相信李海得手过,不禁又隐隐约约生出几丝嫉妒。不过,不管李海是否得手,到了大三的秋季就没多少人嫉妒了,因为仇冰有了新的男朋友,也是92级的,计算机系的一个大连男生,论长像不如李海,但气质不错,尤其是,仇冰和他在一起,显得特别甜蜜,那脸上幸福的神情,不仅是装不出来的,也是以往和李海在一起时不曾有过的。这么一来,李海一下子就垮了,天天喝醉, 弄得寝室一团酒气。
  相对平稳的还是那对公认的“模范夫妻”――大一时就好上了的何小江与冯明明,他们属于长像都比较一般、表现都不怎么突出,但是特别会过小日子的那种情侣。每天清晨,两人都不到运动场晨跑,而是手拉手一起在校园林荫道下面跑步,并且又很自然,毫不做作,尤其难得的是,这么手拉手跑步一跑就是两年多,实在不容易,羡煞了旁人,连一些华发满头的老教师,也对他们生出了好感,何小江与冯明明简直成了陀大一景,也成了融洽爱情的一个范本。
  
  自认为可以与何小江冯明明经典爱情比一比的可能要数马松和罗曼。那时候,马松真的爱极了罗曼。有一次,他们约好,到离陀大有一定距离的小龙坎,去吃一家小店的“麻花包子”。虽然是山城,那一段路还是比较平的,为了让罗曼能有点故乡成都的感觉,马松专门找一个有自行车的同学借了辆车,骑车搭着罗曼,那天刚下过雨,路很滑,马松骑车并不太熟练,不小心闪了一下,往地上倒,马松奋力将罗曼扶住,自己却摔了一大跤,差点成了“跛子”。“疼吗?”罗曼问,马松摇了摇头,扶起车,忍着痛用跛脚继续骑,只为了他答应过罗曼,那晚让她吃上“麻花包子”。
  还有一次,马松和罗曼一起到沙坝看电影《胭脂扣》,罗曼说,她有点饿,马松装作去厕所,其实是悄悄出去想买两根烤红苕,他跑了好几个街口,才买到罗曼喜欢吃的烤红薯。罗曼惊喜地楼着马松的脖子,说,你怎么这么好,怎么能这么好,别把我宠坏了……马松说,可是,我老是担心自己对你还不够好,老觉得应该对你更好一点。
  罗曼曾有过一个初恋男友,而马松自己则把完完全全的第一次爱情,都给了罗曼,有时侯,想起这一点,马松多少有一点点轻微的不平衡。他开始不喜欢谈这个,但随着他们爱情的加深,觉得这也没什么避而不谈的必要了,因此时不时好奇地问点情况。有一次,罗曼说,“我越来越觉得,以前那真不算初恋,因为和现在的爱情相比,我发现那其实不是爱情。”马松心里一阵喜悦,他们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
  想来,那实在是他们爱情最甜蜜的时候了,热恋着,而且没有争执,生命从来没有像那时那么美好,但是,似乎是有所得必有所失的规律在发挥作用,马松在爱情上顺利,“事业”上却出了不少问题。
  
  “事业”上的不顺利首先来源于周围环境的变化。首先是,房硕毕业了,离开了陀大,分到陀城日报当政法记者,平时很忙,交往逐渐就淡了;其次,90级的班长金成明留校当了辅导员,高达威让他让分管系学生会工作。虽说刚留校的辅导员在教师队伍里算是处于金字塔底层,但对于学生们来说则是“县官不如现管”,于是对马松等人来说,金成明摇身一变,便由师兄变成老师,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最后一个原因或许是进入大三之后,整个氛围似乎突然有些不一样了。也说不清究竟和大一大二有多大差异,但却确实感到同学之间关系更复杂了,每个人的心态好像都老了很多,或者说,“成熟”了很多――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心机”多了很多。大一时只有少数几个人写入党申请书,大二时多了一些,到了大三,法律系的人仿佛陡然对入党兴趣激增,几乎没多少人没写申请书了――每个人都开始为自己的前程做考虑,连慢性子的冯唐也将历来缓慢的步伐频率,提高了不少。周斌历来喜欢做清高状,“反正阿拉回上海,陀大关我鸟事”,从一进校起就时不时散出风声来,说他们家里关系铁得很,他老爸是区上的领导干部,“根本不愁分配”,但是,到了大三,不愁分配的周斌突然也积极起来,不仅递了入党申请书,平时系上有什么活动,也不再完全置之不理了,对马松似乎也友好了很多,常常主动堆一副笑脸,偏偏又总有些皮笑肉不笑,让马松反而觉得不太舒服,无法给予积极回应。
  周斌对马松态度的转变原因在于,马松作为学生会主席,是全年级第一批入党培养对象,很可能头一批入党,而一旦先入党,就可以对后面的“入党积极分子”在党小组会议上进行投票和评议,直接影响到后来者入党事宜。为此,周斌想改善与马松的关系。然而,即便马松自己也没料到,他并未能成为第一批入党的人。
  马松未能入党在表面上最直接的理由是他大二第二学期有一门重要的专业课《民法学》未及格。确实,马松整个大二下学期一直忙着谈恋爱,期末考试全靠临阵磨枪,别的科目临时可以抱佛脚,《民法学》却没那么容易。党小组会议上,金成明慷慨陈辞:“党员当然应该在各个方面都起好先锋带头作用,一个学业不及格的学生怎么能成为党员呢?”,仅仅上了一两个月班,金成明已经学会了说堂而皇之的话了,可谓孺子可教。高达威点头称是,王敏则不想因为一个学生的事情而影响她与同事的关系,也表示附和。于是,法律系92级第一批入党的两名学生分别是张运河与王晓琴,没有马松。
  作为学生会主席而未能第一批入党,这在任何系都是比较少见的事,而且也比较伤面子,马松的情绪不禁有些低落起来。罗曼撇了撇嘴,说,“这有什么?真的没什么。”那些天,罗曼经常说些杂志上看到的笑话逗马松开心。渐渐到了冬季,天气越来越冷,他俩的爱情反而更炙热了。一天,罗曼拉住马松的手说,你知道吗?今天是彝族年,民族学院的彝族学生要在他们学校操场上搞烟火晚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他们坐公共汽车去了民族学院,才发现所谓烟火晚会并无烟花,而是在大操场上燃起三堆很大的篝火,很多学生,不管是不是彝族,都围着篝火跳“锅庄”,气氛十分热烈。马松和罗曼也加入了篝火边的群舞之中,不料才舞了不到十分钟,罗曼就扭了脚,不能再蹦蹦跳跳,只好坐到操场边的石凳上往下看,马松也不跳了,陪着罗曼一起坐着。那个夜晚气温很低,寒风猎猎,冷气袭人。马松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罗曼披上,他自己则冷得打战,只好到篝火边跟着别人跳,每跳一阵子,跳热和了,立即到石凳子旁陪罗曼。罗曼则静静地坐着,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马松,看着他笑,马松觉得幸福极了,仿佛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忘记。然而,当他又一次返回罗曼身旁时,罗曼突然没来由地说:
  “马松,假如某一天我们一不小心分手了,你怎么办呢。”
  马松在那一刻感到一种心痛的感觉,这种心痛是如此突然,仿佛一根细细的针陡然插进了心脏,多年后马松回忆起那一瞬间的心痛,他想那一定暗示了他的爱情必将没有最终的结果,但是,在1994年的寒冬,他没有想这是一种预兆,他以为仅仅是他太爱罗曼了,所以一点点风草动都会让他心痛。
  那时,马松是这么回答的:
  “即使分手,我也只跟你分一阵子,假如你硬要分手很久很久,我会不断来求你,假如求你也没有用,你决心要分手一辈子,什么也挽救不了,等我彻底绝望了,我就会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和你在同一个城市,不让自己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也不让你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尽管他后来果然这样做了,但在当时,他也以为这只是说说而已,他们,怎么可能分手呢?他们情比金坚,他们牢不可破,他感兴趣的,仅仅是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么个问题。于是他问:
  “怎么问这些?”
  “没什么”,罗曼说,“只是我从小就担心,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得长久。”
  那一刻,周围的人群正在狂欢,他俩也正在热恋,但一种伤感的情绪却笼罩了他和她。这时候,篝火渐渐熄灭了,围着跳的彝族学生们把燃尽后的木头用石块砸碎,一时间,细碎的火花四渐,当真仿佛烟火。



16
  暗战
  
  
  无论如何,烟火晚会里的忧伤气氛对于他们不可能没有一点影响,从民院回来之后,马松有了一种急迫感,他需要将罗曼和自己的关系真正“搞定”,否则他总感到不够安全。那时候,他还那么年轻,还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不可能完全固定得下来的――即便你拥有了她的身体,你也未必能拥有她的心;即便你拥有了她的现在,你也未必能拥有她的未来,所以,一切对于安全感的追求终将是徒劳的――然而,那时候马松还不可能明白这些,明白这些是需要经历的,而当你经历过后,明白了,却也失去了。当然这是后话,在那时,马松成天想着的只是怎么才能真正和罗曼将关系完全稳固下来。他也听不少人谈过有关经验,比如,李海的经验是,要搞定一个女孩必须做了她!
  马松想,或许这确实是经验之谈,别的不说,就说金成明吧,这家伙念大学时,追同班一个女生,追了四年都没追到;留校当了辅导员,有了教工宿舍,时常把他带的94级女生喊到宿舍里谈工作,谈着谈着,不到半个学期,居然把94级专科班的班花给摘了。那个班花身材好,脸蛋靓,不仅令很多男学生跃跃欲试,也让一些青年教师蠢蠢欲动,不料却被金成明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在系里引起一些非议,何况94级学生当时才念大一,这的确有些过分。金成明自知理亏,便给高达威悄悄送了两条烟,顶头上司那里没事儿了,也就没太大的危险了;至于对同为辅导员的王敏而言,金成明越不注重形象,对王敏在事业上的威胁越小,因此王敏对金成明闹师生恋之事持鼓励态度;最后,师生恋在大学里虽然不提倡,毕竟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儿,说到底恋爱自由,别人也无权干涉。时间稍长,大家对金成明老牛吃嫩草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如此一来,金成明又嚣张起来,一次,喊上张运河及其他几个河南老乡一起喝酒,透露了搞定班花的秘密,“你们肯定以为我是老师,占了这个优势,其实主要不是这个。主要是根据我大学四年失败总结出的经验:女人就是这样,你越看重她,她越看轻你,我以前追那女生整整四年,好几次有机会办那事都没办,那么珍惜,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捞着……”,金成明叹了口气,说,“所以我就得到一个教训――女孩子嘛,都是优柔寡断半推半就的,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喜欢谁,谁脸皮厚点,先和她有了关系,她一般也就跟着谁了……”,这话不知怎么就在学生中传开了, 有一次李海和马松走在那班花后面,李海突然说,“马松,看来那姑娘确实遭了老金的‘毒手’了,你看她走路,腿分得那么开,肯定不是处女了……”马松哑然失笑,问,“是不是处女莫非看走路就看得出来?” 李海仿佛很老练地说,“那当然啦,告诉你,我估计老金不止搞了这一个,他带的班上,另外好几个女生走路也有点怪怪的,唉,我不是也早就说过吗,要搞定一个女孩必须先做了她,老金真他妈有艳福……”
  对于看走路便看得出是否是处女,马松完全不相信;对于金成明是否果真有那么多艳遇,马松也不太关心。但是,对于“要搞定一个女孩必须做了她”这一理论,马松的确越来越信奉起来,他倒不期待着能搞定无数女孩,在那时,他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切实把罗曼搞定――她是那么漂亮,即便她很爱他,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万一有其他男人通过某些手段捷足先登,那她岂非成为了别人的女人?看来,还是得和罗曼“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一来他才能感到安全。有了这个目标,马松开始为之创造条件。然而,条件不是说创造就能创造得出的,陀大虽然树木茂密,但在冬天,户外显然不大合适,何况这毕竟是必须是双方你情我愿的,而罗曼对此显然有拒绝心理。一个夜晚,马松和罗曼一起上完晚自习,一同在校园里散步,走到陀大里的“民生湖”旁,在一片漆黑的竹林下面,马松大着胆子,将手伸到了罗曼双腿之间,他感到罗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过没有推开他。都是第一次,两人紧张得不得了,依稀听到似乎有脚步声过来,他们像弹簧一样分开,马松觉得,以往虽然也接过吻,也抚摸过上身,但他和她之间真正开始有性的浓郁色彩,那似乎是头一次。
  那之后,只要有机会,马松就想把战线往纵深推进,而罗曼的防线则越来越坚固,总是让马松无功而返,不过,两人对这“进攻――防御战”似乎都侥有兴趣,这给他们的爱情添加了很多紧张和刺激,令他们乐此不疲。一个深夜,马松拉着罗曼绕进校园一个空旷的在建工地里,那里有一幢楼已经修好,但还未正式起用,在一间黑暗的小房间里,马松终于将罗曼的裤子褪到了膝盖处,他浑身发热,20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欲望最强的年龄,为了性什么风险都愿意冒,一点不觉得害羞地脱下他自己的裤子,将器官插到女孩子两腿之间,然而,到这时候他才发觉我们的性教育其实是多么的模糊,在那之前,马松想象中以为,男人很容易就能进入女人体内,那次他才发觉,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很难进去。开始罗曼坚决地抗拒,后来没再避来避去,有些听天由命的样子,然而他却依然怎么也进不去,从那次起马松相信,在中国的性教育下,一个处男和一个处女要顺利完成他们的第一次绝对不是易事。那一次他依然无功而返,令他回到寝室后无比地懊恼和沮丧。
  那之后他们进入一个怪圈:一个屡败屡战欲罢不能,一个虽然拒绝但并不真正厌烦,仿佛一场隐秘的马拉松式战役。这场战役耗费了马松大量的热情,以至于他不曾发现,不知不觉中,一场真正的暗战在另一条战线,已经无声无息地打响。
  
  那是94年12月,离期末考试已不太远,按说,大家都应该开始进入紧张的复习中才对,马松却渐渐发现气氛有些不一样。其实气氛早就有些不一样了,只是到了很明显时他才发觉――寝室楼里班上的同学有时似乎在说着什么,马松一走过去,他们立即说别的事情,仿佛有什么东西隐瞒在背后。张运河的精神似乎焕发了许多,成天跑上跑下,经常往系办公楼钻,最后,似乎高达威和王敏对他有些冷淡――或许也不能说冷淡,只是总有些和以往不大一样――但是,马松又觉得或许这些都是他的错觉,能有什么事儿呢?按理说也不应该。所以,当牛立国神神秘秘地透露给马松说,“有人在写匿名信告你”,马松开始还有些不相信,撇了撇嘴就走了,但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突然回忆起牛立国当时的表情,觉得不像是开玩笑,于是下了床,将牛立国摇醒,两人走到寝室楼的公共厕所里,马松问,“是真的吗?”,牛李国打了个哈欠,说,“当然是真的,明中午校外找个馆子谈。”马松知道,牛立国是担心其他上厕所的人听到,他如此小心,看来真是发生了什么,而且形势显然还有些严峻。牛立国嘴馋,让他吃好喝好,他必知无不言。
  第二天中午,马松将牛立国约到离陀大较远的乐歌山松林坡,那里有一些小馆子,味道不错,而且清静。上坡有阶梯,人称“三百梯”,坡上有棵百年黄桷树,很粗,两个人都抱不下来。从90年代初开始,树下开了一个小店,专做辣子鸡。厨师将客人选定的鸡杀死除毛,放于砧板,手起刀落,瞬间功夫整鸡就变成丁块。将鸡块放进锅里,一时间雾气蒸腾,油珠四溅,随后干红辣椒、花椒、酱油、味精相继下锅,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辣香,只一会儿,一大盆辣子鸡便端上桌,满盘只见煎得红彤彤的辣椒,闪着油光,散着热气,煞是诱人。据说当年盛时,小店是不够坐的,每到傍晚,店外就放了十几张桌子,仍有不少人排队等候,当真盛况空前。一个菜出了名,众人便仿效,连地方都不挪动挪动,就挨着小店上下,一家家排开,自然生成辣子鸡一条街,颇有气派。但是好景不长,店多了,鱼龙混杂,质量就打了折扣。污染也多了,几年功夫,大黄桷树也熏背了气,含怨而去。有人说那是棵财树,95年初,树一死,生意便立即萧条下来,人客不再,空留十数家餐馆,暗示着昔日的辉煌,更显出如今的冷落,常常让人不由得感慨盛事无常,不过马松倒很喜欢,他和罗曼曾去过几次,对那里比较熟悉。那是个很适合情侣吃饭或朋友谈心的地方。
  几杯啤酒下肚,牛立国终于话又多起来,说,“人心不古啊,现在班上很多人其实都知道写你匿名信的事,可是竟然只有我告诉你,唉……估计是张运河――说实话,我还真佩服他的韧性,都大三了,还不死心――他是下决心要把你从学生会主席位置上轰下来啊……”
  
  从乐歌山回到陀大,马松有些失落感。一方面,张运河显然有备而来,背后说不定还有金成明撑腰,这次的确不好对付;另一方面,马松感到对学生会主席这个位置也没什么留念的,谁想当就当去吧,无所谓的――他对自己说;还有一方面,就是马松对大学感到很失望,原以为是学本领的地方,结果多数人拿来虚度青春,还有些人拿来当勾心斗角的练兵场,更何况,同学之间竟然如此冷漠――竟然没人给他通个气,假如他不请牛立国吃顿饭,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详情,人情薄如纸,令人感到索然无味。所以马松起初什么也不想理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管他那么多!”可是,夜里回到寝室,马松却又久久难以平静。陀城的天气可谓“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从五月到十月空气热得发烫,可是进入十一月份以后,就再也很难看见明灿灿的太阳了,很多时候早晨会有薄雾,直到第二年的三四月,都以阴雨、迷雾天气居多。不仅北方人很难适应,就连其他南方地区的人也不一定能受得了陀城的潮湿。甚至就连马松这样在陀城附近长大的人,在心情抑郁的时候也会感觉到被子和褥子在这个季节里受潮后变得很薄,晚上刚躺上去时,被褥包裹着他,却像铁一样冰冷无情,像同寝室的人一样淡漠……马松突然感到有些不甘,他可以忍让,可以妥协,可以放弃……但不可以被击败,被掠夺,被欺辱。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喜欢坐以待毙。难道真的已经陷入绝境了吗?未必!那个夜晚,马松躲在蚊帐里面,睁着眼睛,一边倾听寝室同学睡眠发出的鼾声,一边思考对策,天快亮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有些匪夷所思,就是――自己给自己写匿名信。一大早,马松就跑到校内一个偏僻的教学楼,用左手写了两封匿名信,一封寄给高达威,一封寄给系党总支书记老那,信的内容大致是先批评马松,说他“没有主见,没有创新精神,过于听系领导的话,而不够为广大同学鼓与呼”,马松深知高达威就喜欢惟他马首是瞻的干部,越批评这一点,高达威反而越会维护。其次还批评了系学生会其他主要干部和各年级班长,对于这些人,批评得便更严厉一些,最后给人的印象是马松在其中还算比较好的一个。写完之后他立即就把信发了出去,毫无疑问,两天之后它们便会飞到系领导的办公桌上。
  过了两三天,没什么太大动静。又过几天,元旦就快到了,马松买了两瓶泸州老窖,去给高达威送礼。那是他头一次送礼,在门口迟疑了好几分钟,想进去又想离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开了门,高达威倒很自然,显然是收惯了学生的礼,很会处理这种气氛,相对于在系办公室里,他显得随和了很多,给马松泡茶,东拉西扯了一些家常。快吃饭的时候,马松站起,说,“高书记,实在太耽误您的时间,我走了。”高达威摆摆手:“不耽误不耽误,要不随便一起吃点?”马松说,“我就不吃了,还有人在等我呢。今天是新年,这两瓶酒是我的一点心意,请高书记千万别客气。”因为以前没给高达威送过礼,马松多少有些尴尬,话说得也不够圆润,他还真有点担心高达威不收,不过,高达威连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很自然地就收了礼。马松想起很久以前房硕说过,高达威对学生送的礼品历来是来者不拒,尤其在毕业分配的时候更是“专喝学生血”的,当初他还有些将信将疑,毕竟高达威平时一幅清廉严肃的模样,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送礼和收礼都是一门学问,要领在于怎样让双方都感到很自然。马松在送礼方面是新手,难免让彼此都感到有些生硬,好在高达威在收礼方面是老手,使整个气氛还是显得很融洽。临出门前,高达威拍了拍马松的肩膀,似乎很随意地说,“你的工作还是很认真的,只是以后要进一步加强和广大同学的联系,多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多沟通才能多相互理解。”马松很虚心地点着头,他一下子明白,不会有真正的风险了。
  果然,风波渐渐地就平息了。系里对先后收到的几封匿名信持沉默态度,因为老没有下文,个方面也就在等待中丧失了起初的热情,随后的期末考试又逐渐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这世界,每个人真正关心的其实都只是他们自己的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看看热闹可以,但假如热闹老是看不成渐渐也就淡忘了。1995年1月,期末考试结束,校园里一下子空旷起来,安静、清冷,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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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布于:2003-05-29 22:38
17
  
  双飞燕
  
  大三第二学期马松的运气似乎不错。95年3月,开学没几天,在法律系学生党支部会议上,高达威便主持通过了马松成为预备党员的提案。这或许与开学前两天马松再次到高达威家登门拜访有一定关系,这一次,马松从家里拿了一些年货,给高达威送了过去。高达威自然还是照单全收,并且在家里对马松更热情了。不过,在系办公室里,高达威一如以往那般威严,不苟言笑,好像从来就没有和马松在家里平易近人地谈笑风生过。
  这不禁让马松对陀大教师的整体师德产生了怀疑,既然高达威可以一边“喝学生血”一边继续做两袖清风状,其他教师难道就没有“双重生活”?有些教师的拙劣表演,连学生看着也觉得好笑,比如法律系的几个主任,闹来闹去,好像就在演话剧――陀大法律系在全国高校法律院系中属于办得比较晚、实力不太强的一个,基本没什么名教授。先来陀大法律系任教的教授便立住山头,一边窝里斗,一边阻挠引进优秀的教师。法律系的原系主任,是个老刑法教授,看起来鹤发童颜,一副得道高人模样,其实在国内刑法界不仅全无影响,还因剽窃论文传为笑谈,偏偏坚忍不拔地占着茅坑,硬生生抵住了几个主动要求调到陀大任教的外地名教授。此人退休之后,系主任位置被几个人争来争去,半年都定不下来。第一副系主任叫王波,是个留学前苏联的刑法学副博士,苏联的副博士,其学位相当于很多国家的硕士,但王副系主任同志却时时以博士自居,这是举系上下都知道的。另一个副系主任名曰马亮,经济法博士,以前没当副系主任之前,一向以怀才不遇者自居,给学生上课,每堂课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发牢骚,当上副系主任,陡然摇身一变,不骂娘了,不“造反”了,马副系主任像换了个人一般,迅速也成了白衣秀士王伦。最后一个副系主任名额为显示男女平等原则,给了个女同胞,该女同胞以前一直系当办公室主任,从未教过书,居然也成了副系主任,的确也是陀大特色。
  一番角力之后,王副系主任终于当上了正系主任,公德圆满地变成了王主任。位子坐稳之后,王主任大刀阔斧搞了几个举措,其中最有效的是和陀城市政法部门加强联系,给法官们镀金,大办法官培训班。此所谓一箭双雕,既收了不菲的培训费,又开拓了人际关系。王主任的夫人本来也在陀大法律系教书,如今课也不必上了,当起了职业律师,生意兴隆得很。这对伉俪苦尽甘来,只用半年时间便买起了私家车,迈入“先富起来的人”阵营之中。这样卓有成效的示范动作再次证明,在中国,有权就有钱,要致富先当官,哪怕在大学这象牙塔里也是不二法门。如此一来,王主任扶正之后空缺了近一年的那个副系主任位置,再度成为激烈角逐的目标。连素来最为清高的尤建明副教授也坐不住了。
  说起这位尤建明副教授,谈资不少。此公三十有二,据说是陀大最年轻有为的副教授之一,其论文发表数量,在陀大法律系无人可望其项背,不到三十的时候,在民商法研究方面已经颇为出名,但是,或许是持才傲物,在法律系人际关系处得很糟,八十年代末,老系主任如日中天时,对他尤其看不惯,故意只给给尤建明排很少的课,意在不让他得多少课时费。不过倒也阴差阳错,让尤建明奋发图强,专心写论文,渐渐在民商法学界有了点气候。有了气候之后,尤建明评上了副教授,对王敏她们八八级本科班一女生大胆追求,可惜受挫。此后他就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他就此对女色失去兴趣,恰恰相反,尤建明副教授从此愈战愈勇,每个年级只要有美女,他都要去交往交往,虽然几乎每次都毫无建树,但他从不气馁。渐渐就得到一个外号:老孔雀。马松他们一进校便对此有所耳闻。念大二时,一次牛立国在图书馆里查阅法学期刊,发现《法学》杂志1990年第三期某篇尤建明副教授发表的论文标题下面,赫然写着几个字“尤建明,大色狼”,想必是法律系高年级学生写的。牛立国将此事在卧谈会上透露,引起一片轰笑。还有一个传为笑谈的事情是九三级新生刚入校时,尤建明副教授发现该班有个叫赵倩的女生长得不错,很想接近接近,但苦于他不教大一的课,没多少机会与赵倩交往。尤建明副教授曾经教过八八级,与当初八八级的女学生、如今的辅导员王敏关系比较融洽,而王敏同时带92和93两个年级的形势教育课,于是尤建明副教授便央求王敏将93级的形势教育课让给他上。如此这般,终于认识了赵倩。一次,尤建明副教授在校园里遇到赵倩和几个女生,老远就打招呼:“赵倩同学,你们这是到哪里去?” 赵倩说,“她们几个去图书馆,我到沙坝去买点东西。” 尤建明副教授立即说,“我正好也要去沙坝,一起走一起走。”正说着,赵倩的男朋友过来了,和赵倩携手同行,让尤建明副教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当真十分尴尬……就是这么一位尤建明副教授,现在居然也燃起了竞争副系主任的念头,并且居然还成了强有力的候选人,的确让知情的人对陀大法律系不能不感到悲哀。更悲哀的是,运做一段时间后,就在马松他们大三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尤建明副教授还真当上了副系主任。一个说法是,尤副教授为了争加胜算,想感化早年与他有过节的马亮副主任,采取的办法是,在马副主任上课时,专门泡了一杯茶去,给马副主任端在讲台上。这个说法似乎过于夸张,更具真实感的说法是,尤建明副教授专门找校长谈了谈启用人才的问题,罗列了他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提出假如他这样的人才不能更好地为陀大法律系服务,他“愿意接受北京大学早已发出的任教邀请,离开深有感情的陀大”,校系领导经过权衡,本着稳定骨干队伍的方针,解决了尤建明副教授“更好地为法律系服务”的问题。
  就是这样的大学,就是这样的法律系,就是这样的教师,怎不让逐渐了解内情的高年级学生越来越感到无聊?联想到传说中法律系考研、保送黑幕重重,以及毕业分配的种种不公,让学生们在陀大法律系呆得越久,就越厌恶这里的教师乃至整个环境。如果说大一大二时因不了解而充满了崇敬之心,因崇敬而感到生活充实的话,那么到了大三下学期,了解得越多就越让人对大学乃至生活感到失望。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连年轻人本来最不缺乏的激情似乎也失去了,生活变得越来越沉闷。与之相应,男生寝室里的夜晚的卧谈会也变得越来越黄色,仿佛只有靠这个才能刺激一下他们麻木不仁的神经中枢。何小江的寝室里每到夜晚就开对他的审判会,变着法儿问他和冯明明做那个到底是什么感觉,类似的问题越来越细致,诸如“一个星期做几次?”、“带套吗?”、“那时候女人是么感觉?”……终于让何小江高挂免战牌,不战而逃,与冯明明一起到校外租房子。陀大学生管这种情侣出外租房子住叫做“双飞燕”,寓意是单飞生活告一段落,双入双栖,建起了自己的小窝。如今大学里,这种情形并不少见。总的说来,高年级大学生在校外租房子还是比较普遍的。有的是嫌寝室同学间关系不好相处,所以出去租房子住;有的是觉得寝室里人多嘴杂,总不如自己独自居住自在;有的是想考研究生,出去租房便于学习;当然,更多的是因为谈恋爱谈到深处,有了营造两人世界的强烈冲动……其实,国外的大学多数学生本来就是自己租房,十分正常,但在国内,对于大学生到校外租房,八十年代是管得很严的,弄不好还可能开除。不过到了九十年代,这些事情已经越来越普遍了,见多不怪,况且也管不过来,校方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何小江之后,法律系92级出外租房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有一次,马松对罗曼说,我们也去当双飞燕吧,好不好?罗曼红了红脸,说,不好。其实,那时候,马松尽管确实很想和罗曼同住在一起,可也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让他有些迟疑不决起来――95年5月,陀城大学与陀城科技大学两所全国重点大学正式合并,组成新陀大。校学生会也相应做大调整。以往,校学生会主席、副主席必须由全校学生代表大会做一个至少形式上的选举才能上任,现下由于两所大学刚刚合并,校方为了尽量减少产生事端的可能,决定不搞学代会,从各系学生会主席中选拔几个,组成新的校学生会班子。法律系推荐了马松,校团委审查了马松的情况,也基本同意。随后辅导员王敏来征求了马松的意见。马松与罗曼商量了几次,一致认为还是答应好些。其一,当校学生会去干,虽然没有系学生会主席在毕业分配时占的优势大,但毕竟听起来响亮一些,即便只当个陀大校学生会副主席,在履历表上也显得比较有份量一点;其二,系里既然做了推荐,不去也不好,何况法律系里面关系微妙,金成明野心不小,想出头,迟早会和王敏发生利益冲突,作为系学生会主席,难免夹在中间,左右不好做人,不如趁早抽身。到校学生会去干,不失为一个出路。这种想法产生以后,马松行事不由得小心谨慎起来,关键时刻,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可是,越不想出差错,差错却偏偏要出。年轻人对性的热情一旦打开,几乎与无法扼制的,即便在等待校学生会任命结果的不安中,马松和罗曼马拉松式的“进攻――防御战” 也无法中止,只要有机会,他们总按耐不住青春的冲动。5月底的一个黄昏,马松和罗曼一起到乐歌山去,太阳基本落山,空荡荡的乐歌山公园人烟稀少,在茂密的茅草丛背后,马松忍不住抱紧了罗曼,陀城的5月底已经比较炎热,罗曼穿着裙子,马松的手从裙子底下探了进去,就在他想要更进一步时,突然斜刺里钻出两个戴着红袖章的公园管理人员。“一看就是大学生,如今的大学生实在太不像话了,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马松刚反驳两句,其中一个红袖章挥手就给了马松一记耳光――那是马松长大之后第一次被打耳光,火辣辣的,但以一敌二显然是打不过的,何况他也担心事情闹大后捅到学校里去,不仅百口莫辩,而且授人以柄。这时候,反而是罗曼冷静得多,在她的努力下,那件事情最后采取的方式是私了。马松和罗曼身上所有的钱共计三百多元,全给了那两个红袖章,避免了通知陀大的危险。当他们走回陀大门口,感到危险终于已经远离,这才惊魂甫定。作为一个男人,当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打耳光,这令马松感到很屈辱,简直不愿与罗曼对视。倒是罗曼不以为意,她心疼地抚摸着马松被打的脸颊,有些自责地说,“都怪我,老是不愿意和你出去租房子,如果我们有自己的小天地,今天你就不会被……”她垂下了头,叹了口气,“这样吧,等你在校学生会那边的事情有结果了――不管是当得成还是当不成,我们都到外面租个小房子吧,我们当双飞燕去,当一辈子。”那一刻,马松感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多好的女孩子啊,他想,值得他好好珍惜一辈子。然而,许多年后,马松目睹了一代代大学毕业生太多的离合,他这才发觉“双飞燕”这个名字本身是并不吉利的。有个成语叫“劳燕纷飞”,何止是情侣,即便是夫妻,骨子里讲也是同林的鸟,真正的困境来临时,十之八九,还是会各飞各的,比如大学里,每到毕业前夕,总有些离人会落泪,唯其如此,才总结出“双飞燕”这个形象的名词吧……



18
  温泉
  
  
  
  6月初,校学生会的正式任命就下来了,马松当副主席。虽然校学生主席比副主席风光很多,但主席麻烦事多得多,忙很多,担子也重很多,对于沉浸在热恋中的马松而言,即便真要他选,他肯定也愿意选择当副主席。但是,只在校学生会混了一周,马松立即有些后悔起来。首先是校学生会里人精太多,本来离开了法律系学生会就是想喘一口气,放松放松,殊不料这里人际关系同样复杂,当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其次,马松放弃系学生会的位置,内心深处多多少少有些希望张运河能接任,这样一来,似乎自己就没欠张运河什么了。但是,系里这次同样没搞学生代表大会,直接做了任命,主席是九三级的班长,而非张运河。这再次印证了一条规律――如果你已经拥有,那就给你更多;如果你没有,那就继续没有。张运河不仅没有因马松离开系学生会而不嫉恨马松,相反,他觉得马松夺走了当初他应该得到的,并利用这掠夺来的优势,获得了更多。
  最后就是,马松更加明显地感到同学们渐渐疏远了他。大学的校学生会里确实有一大帮追名逐利的人,所以在大学生里的口碑并不好,隐隐约约有一种看发,就是进学生会的都是些官迷,让人看不大起。大学是主张个性的地方,大学生们年轻气盛,谁也不服谁,根本不可能因为你是学生会的什么干部而对你刮目相看。何况,总的说来,人都是功利的,社会上的各级官僚掌握着一定的权力,能予人方便也能制造麻烦,所以人们即便再厌恶官僚却还是得让他们三分;但大学生中的“学生官”,是既无能力予人方便也无能力制造麻烦的,谁会真把他们当回事呢?久而久之,学生会就成了个怪圈――内部斗得乌烟瘴气,对学生会之外的广大学生却毫无影响。尤其滑稽的是,社会上的所谓官场斗争,毕竟是有切实利益可争的。而大学里的学生会因为本身并无权力,因此其内部的斗争往往与利益无关,而仅仅是面子、虚荣、意气以及人类好斗的天性所导致,失败者固然颜面无光,胜利者其实也不见得获得了什么,这在清醒的人看来就尤其悲凉。马松便是那种清醒的人,但是,身在局中,他的清醒并不能使他独善其身。人一旦陷在某种大环境下,你个人的清醒与否其实微不足道。比如,不管马松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多数同学都逐渐把他看成了一个一心想往上爬的人,一个功利熏心的人,一个醉心政治的人……文学青年马松,就这样身不由己地成为了多数人眼里的政治青年马松。
  这些无疑都让马松感到郁闷。这种郁闷加深了他的迷茫,并非“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他确实对人生感到说不出的迷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度过一生;不知道他的事业究竟该是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他从小热爱文学,可是自从当系学生会主席以来,他就一篇文章也没写过了,非但如此,连文学杂志也几乎没怎么翻看了。然而,以放弃自己的爱好为代价在学生会打拼,他究竟又得到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唯一足以告慰的是他获得了罗曼的爱情,但是,这爱情是当学生会主席的结果吗?想一想,应该不是,不过假如他没当学生会主席,似乎他们还真走不到一起……这让马松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就想不清楚吧,反正罗曼如今是爱他的――6月上旬,她终于答应了他,与他一起在校外租了房子。他们租的地方在瓷器口,离陀大稍微有些远,但是不容易遇到陀大的教师,也不容易让人发觉同居的地点,这样他们可以宣称分别单独租了房子准备考研,即使别人不相信,也无他们住在一起的证据。尽管考虑得如此周全,但马松和罗曼的同居从一开始就有些奇怪,睡在一张床上,也有激情,也接吻,甚至有时激动得浑身颤栗,但是,马松总是无法真正进去,他们费了好多功夫,终于确定了应该是某个入口,可是,马松只要稍微进去一点,罗曼就疼痛得几乎要落泪,是那种真正的疼,而那时,马松总不忍心,他只好退出来,用冷水浇自己,直到终于变软。
  这种不完整的同居生活比不同居更折磨人,令马松心烦意乱。有一次,他从瓷器口回陀大,看到路边一个江湖游医,便上去咨询,“怎么也进不去……这是怎么回事呢?”江湖医生五十多岁,面黄无须,收了马松十元钱,到僻静处确认了马松本人无问题,然后说,“……原因应该在女方,她是否经常痛经?例假也不太有规律……”马松说是。“也许……是‘石女’……恩,她其他女性特征是否也不太突出?”见马松不太明白,只好直白说,“比如……胸部也比较平……”马松点头。江湖医生立即微微一笑,仿佛他神机妙算,一推就准,很权威地说,“那就对了,很可能是石女,这样,你再掏二十元钱,我给你配一副药,让她吃了,应该就没问题了。”
  尽管将信将疑,马松还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买了那副药,其实就是一些草皮和粉末,拿回去,给罗曼说了,罗曼顽皮地笑了一下,说,“说不定我真的是石女”。此后,在所有的日子里,马松只要一想起那一瞬罗曼顽皮背后又有一丝惊慌的神情,他都会感到钻心的疼痛,她那时是多么爱他,为了他愿意吃那种说不清的草药。而他又是那么自私,为了性的满足那么草率地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吃那种说不清的药。当然,也因为那时候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容易轻信人,那么对危险缺乏防备意识,想,即使这药治不好,至少也不会有问题――他们将药熬好,罗曼喝了下去,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她开始剧烈地腹痛。庆幸的是他们及时打车去了沙坝的医院,洗胃。洗了胃不那么疼了,但几天都吃不下饭,只好在病床上打点滴,罗曼身体本来就不结实,经过这么一折腾,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马松再到那路边去,江湖游医早不见了影踪。他懊恼得打自己的脑袋,那个夜晚,罗曼还在医院里,马松在瓷器口小街上失魂落魄地走来走去,无意中就走到一棵大黄桷树底下,看到树下有很多香火,在陀城,黄桷树被一些老年人视为神树,马松想,不管怎样, 他求这黄桷树,求天底下所有的神,保钓他的罗曼少受一点痛苦。他立在树下,鞠了三个躬,但随即想,他不跪下来,是因为怕路过的人笑,这怎么能算心诚呢?于是他又跪下来,拜了三拜。仿佛是为了自虐,他跪在树底下,自己问自己,马松,你到底有多爱罗曼?如果为了她你愿意失去一只手吗?答案是愿意;他又问,为了她你愿意失去双手吗?答案还是愿意;为了她你愿意失去生命吗?……可能,可能是不愿意……这么问来问去,不是故意在折磨自己吗?问这个问题是没意义的……可是他又觉得避开这样的问题就是对罗曼爱得不够,他换了个问题,接着问自己,如果为了她幸福,你愿意失去她吗――只要那样对她好……马松的心突然相刺扎了一下,他想,答案是愿意。
  从那棵大黄桷树下起来,马松一路走到沙坝医院去看护罗曼。路上,只要有黄桷树,他就要鞠了三个躬,求老天保钓罗曼早点康复,保钓罗曼一生幸福。就这么走走停停,很晚才到了医院,罗曼说,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到啊。马松没说什么,在病床前坐下,握着罗曼的手。罗曼缓缓抬起头,说,你一定求神拜佛去了。马松笑了一下,他们突然感到心意相通,什么也不必多说,时间仿佛静止了,四周全是温馨。
  过了两天,罗曼就出院了,他们回到瓷器口的小家。那个夜晚,罗曼从来没有过地主动,她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自己完全给他。她坐在他的身上,缓缓沉下去,仿佛抵达了一堵墙,他们全身都绷紧了,马松没有动,僵硬在那里,罗曼也微微地凝固了几秒钟,瓷器口清凉的月光从窗户泻进来,罗曼的身体像雕塑一般,并不热,反而像月光一样凉,但是,像圣女一样纯净无暇。有一个瞬间,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迟疑,但是,最后,她还是用力沉了下去……很快,她像被寒流击中一样颤栗了一下,倒下来,说,不行了,好痛啊……马松,我已经尽力了。马松立即退出来,拉开灯,他突然看到一行细细的鲜血,像蚯蚓一般,蜿蜒在罗曼大腿尽头。奇怪的是,那一刻他没有感到欣喜,而是莫名地惊惶。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将,马松永远说不清他和罗曼的初夜究竟是哪一晚。是从开始同居身体覆盖着身体开始算起?还是那一晚出现那条腥红的蚯蚓才是初夜――可那时,他立即就出来了,并且当晚没有再进去,如何能算“做爱”?又或者,应该从一周后北温泉之夜真正算起?
  陀城从市中区一路朝北,嘉陵江边,缙云山下,有一片温温如诗,柔柔似画的温泉峡谷,森林苍翠欲滴,无论哪个季节,温泉都曼妙地散发着动人的灵气。其前身是创建于南朝刘宋景平元年的温泉寺。1927年,卢作孚先生在此建下嘉陵江温泉公园,延续至今。
  马松和罗曼走入北温泉隐秘的峡谷是在一个雾霭幽幽、阳光若隐若现的夏日傍晚,因为是大山深处,风中终于带了些凉意。他们在原木隔成的独立温泉小房间里紧紧相拥,浴池里撒满了新鲜的花瓣,置身其中,有些闷热,但那温柔的水即刻浸入皮肤后,不由得让人舒畅地闭上双眼。他搂紧她,慢慢地进去了。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剧痛,这次她终于没有再疼了。那是马松和罗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做爱,他们一生都忘记不了。在荡漾的水波中,爱情芬芳四溢,心比蜜甜,她羞红着脸,那样轻轻地,轻轻地,将他的头圈在怀里,像两片羽毛,漂在温泉上……
jinghui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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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布于:2003-05-29 22:39
19
  疲倦
  
  自从马松出外租房之后,与班上同学打交道就更少了,大三第二学期的课也少,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下了课就难得打照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也变得更为疏远。惟独牛立国对马松总是特别热情,每次见了都要喧寒问暖。校学生会改组之后,主席副主席换了,各部部长也换了不少,但副部长这一级因为根本不在校团委考虑范围之内,除了主动辞职的之外,基本没换。牛立国依然在当他的校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想一想,有些瘪闷――他大一开始就在校学生会当老黄牛,结果现在还是个“中层干部”,马松以前从来没在校学生会干过,如今却成了他的“上司”,其实这也正常,有些人大学一毕业便在省委机关里干,干到退休多数也就是个处长,有些人毕业下了基层,只要当上了县长、市长,一调到省委机关往往就是部长、厅长。古人云,宁为鸡首,勿为牛后,不仅是说都“鸡首”的相对自由度更大,还隐含着一个意思――“鸡首”比“牛后”干出成绩的机会多得多,一旦成绩显著,“鸡首”就可能变成“牛头”,而“牛后”想变“牛头”却是难乎其难。道理就是如此简单,但多数人只要没经历过,很难想明白这道理;即使想明白了,也未必就服气。比如牛立国,在内心深处,他对马松是完全不服气的。但是,牛立国并非没有心计之人,虽然不服,在表面上他对马松却是最好的――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一职暂时还没定下人选,他已经干到了这个份上,假如能让马松帮帮忙,说不定就能当个部长,这样也就不算前功尽弃了。所以,那段时间,牛立国请马松吃了好几顿面。偶尔还请马松到街边小摊上吃烧烤。以马松的聪明,自然知道牛立国内心其实并不把他马松当朋友,甚至一看便知牛立国的意图,但马松骨子里心软,还是真想帮帮牛立国,何况牛立国确实有些让人同情――不仅事业不顺,爱情也不顺――他从大一便不懈追求的马小莉,最终还是和她那个初中就开始早恋起来的“旧情人” 山盟海誓,而将牛立国这个过渡时期的替代品弃之脑后。95年6月底,期末考试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平时有些松松垮垮的大学生学习热情陡然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但牛立国却似乎下降了若干个百分点,像霜打了的茄子。一个夜晚,他独自在外面喝了一瓶白酒,然后在寝室的阳台上呜呜地哭起来,开始哭得有些小声,怕同学听到,但是,同寝室的人还是听到了,纷纷劝他想开点,不劝倒罢了,一劝,可能是想到别人反正都已经知道他在哭了,牛立国干脆嚎啕大哭起来。第二天中午,醒过酒来,牛立国摊在纸笔,在条幅上写下一行大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贴在他的蚊帐里面。
  是啊,生怕情多累美人,这的确让人惆怅。期末考试过后,马松与罗曼决定暑假就在瓷器口同居,给家里就说是在找工作,不回老家了,其实是想沉醉在二人世界里。他们先是去了一趟四方山,本意是让暑假有一个最浪漫的开端,但是那趟旅游却似乎有些适得其反。
  那是7月初的一天,陀城热得够呛,四方山是避暑胜地,并且其日出十分出名,他们主要就想去看看日出――因为罗曼是成都人,很少在山上看到过日出。之前,他们特意查了天气预报,说那些天是难得的看日出的好天气。然而,那晚在山顶,半夜下起了雨,不禁让马松焦躁起来――第二天的日出,显然是看不成了。
  因为都还是学生,经济不宽裕,他们在山顶住宿的是最便宜的帐篷房子。虽然是双人帐篷,可以很自由地做爱,但那时,对他们而言,性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因而做爱已经不能弥补所有的不如意了。半夜,马松是完美主义者,碰到意外挫折容易焦躁,老是叹气,罗曼开始还很温柔地劝他,并且主动吻他,想减少他的焦躁。他们做爱,做着做着,突然有一滴水从帐篷顶上渗下来,滴在马松臀部上。
  “不做了,不做了!”马松莫名其妙地火了。
  “……想不到你脾气这么糟糕”罗曼说,“你怎么能脾气这么坏啊”。
  “我脾气糟糕?我一直就这样!”马松敏感地说,“嫌我了不是?”
  罗曼没有再说什么……后来,她一夜不再理马松,沉默地背对着他。
  本来,这只是小事,然而,人在年轻的时候,最容易犯一个错误是要面子。许多时候,马松和罗曼彼此发脾气,骂骂咧咧,说到底,其实往往无非为了争个所谓的面子。尽管,他们内心深处都知道,嘴里说东说西,心里却清清楚楚地感到爱得刻骨。人往往是这样的,对不太熟悉的人要客气得多,而对自己的亲人,就特别爱使性子,常常不经意间惹亲人伤心,而他们,在这个对两人而言都并非故乡的陀城,身边没有家人,早已经把彼此当作身旁唯一的亲人。所以说话时往往特别不注意,反而互相刺伤的深。
  马松曾经想,只要有很深的感情,即便说话再怎么过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会真的有什么裂痕的。但是,其实,哪怕至亲的人,说话太重,还是会留下伤痕。而且这伤痕会自己渐渐裂得更大。从山里回到陀城,他们就老是磕磕碰碰的。一天,马松从租屋回寝室拿东西,看到牛立国的条幅,心里突然也涌起莫名的伤感,他感到自己和罗曼之间似乎也因情多而有些疲倦,爱情是累人的……
  几天后,马松在图书馆里无意中翻到一篇优美的文章,里面叙述了一些关于爱情的秘密――“许多年来有着这样的传说:爱情很容易变老和变质,一般两年,就会憔悴不堪,一般七八年,就将彻底破碎,或者转化为别的感情,比如亲情,比如同情……”马松不怀疑这种说法,但就像所有陷在爱情的甜蜜中的男女一样,当时他想,他的爱情或许比旁人的浓些,或许是独特的爱情,不会重复所有情侣的轨迹。但是,许多年后他才发觉自己错了――每一个人都会觉得他或者她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爱情,是最坚固的爱情,但其实,所有的爱情都只能坚固到某个份上,人有多么爱自己,就有多么爱他的爱情,只是,爱自己是永恒的,爱别人却是有时限的,什么时候连最后一丝激情都耗尽了,爱情也就没了。
  马松和罗曼果然也未能逃脱爱情的规律,他们从相识到相爱,马拉松式地持续了近三年,仿佛一跟弦绷了三年,都感到疲惫的感觉突如其来地袭击而来。马松蓦然发现,原本以为同居是爱情的最好归属,但其实,不是的,或许对男女关系而言,同居是个巅峰,物极必反,到了巅峰也就意味着走下坡路了。马松后来想,假如你真爱一个女孩子,那么不妨不要太早做爱,也不妨不要太早同居,让巅峰晚一些到来,也就是让下坡路晚一些到来。但是,转过来又想,终究还是黯然――即便晚一点,又能改变巅峰过后便是下坡的属命吗?改变不了的――迟早还是要结婚,而婚姻却常常便是爱情的坟墓――看来人生注定了就是悲剧,甚至可以说,生命本身便是悲剧,谁也无可奈何。
  人与人之间终究还是像刺猥一样,挨得太近,总要受伤。马松和罗曼,两个相爱的情侣,在1995年夏天的那个暑假,靠得那么近,因此也就难免不伤及彼此。更何况,除了他们之间的磕磕碰碰,还有来自外界的意外事件――在陀大,每到假期,教师就轮着排班值勤,轮到王敏的时候,她知道马松那个暑假没回去,便请他帮忙代值一周。那是95年8月中旬,因为考虑到很快就要升大四,有了毕业分配的压力,马松不想得罪辅导员王敏,就答应了帮她值班。一天,罗曼也嚷嚷着要一起去值班,“我一个人闷在小屋里太无聊了,一起去一起去。”马松本来不想让她去,但拗不过罗曼,只好带上她。
  为什么不太想带罗曼一起去呢?马松暗暗这么问过自己。他发现,自己有一个隐秘的担心,就是怕别的男教师因罗曼而嫉妒他。没有过漂亮女朋友的人一般体会不到拥有漂亮女友的男人心中那种复杂的感受。在男权社会,男人总是下意识地把女人作为占有的对象,一个男人假如拥有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也就意味着其他男人丧失了占有一个美女的机会,他因此不得不承受一种来自男性群体的潜意识的敌意。这种敌意并不明显,甚至释放敌意的人自己都常常未必能觉察到,但确实是存在的。比如,人们往往会对美女的丈夫特别挑剔;又如,一个没有背景的男人过早拥有美丽的女朋友往往都会给其事业带来副作用;美女的男人往往很少把男性朋友往家里带,他们往往过得比其他男人疲倦一些,也少很多真正信得过的朋友。古云,“丑妻家中宝”,这话是对的,还有一句古话,“红颜祸水”,它并不是说美女就一定是蛇蝎,恰恰相反,许多美女其实很善良,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男人们天性中对美女的占有欲望,的确可能给拥有美女的男人带来不利。
  就是在罗曼陪着马松值班的时候,尤建明副教授――不,尤建明副系主任,第一次见到罗曼。马松终于亲身体会到高年级学生为什么会在杂志上写下“尤建明,大色狼”的原因了,的确,这真是一个见了美女就完全失态的小男人,之见他手指都有些颤抖地指着罗曼,问正坐在系值班室办公桌前的马松:“天哪,这个女生好漂亮,是法律系的吗?”马松说,“不是,是我女朋友。”尤建明副系主任并未因马松是眼前这美女的男朋友而有丝毫收敛,他继续放肆地盯着罗曼说,“啊呀,你真漂亮呀,是少数民族吧?这么白,是维吾尔族吧?”罗曼冷冷地说了一声“不是”,然后扭过身不理睬他,尤系主任找不到话说,但又不愿立即离开,在值班室里像只老鼠一般东找找西看看,磨蹭了近半个小时才离开。
  好不容易,王敏那一周的班终于值到了最后一天,马松刚松一口气,尤建明副系主任却突然驾到,“马松同学,下一周是我值班,能不能请你也帮个忙?” 尤建明问得很突然,马松有些措手不及,何况他毕竟是副系主任,学生们也不太敢得罪,马松便答应了。那天晚上,回到瓷器口,马松越想越觉得窝火,闷闷不乐。罗曼有些不高兴,嘟起小嘴,说,终于值完班了,你反而不高兴,是不是讨厌跟我天天窝在这小屋子里?马松没说话,叹了口气,走了出去,他在瓷器口小街走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给尤建明打了个电话,说要回旗城,不能帮着值班了。电话那头,尤建明显然有些生气,但马松什么也不想管,他想,即便尤建明怀恨在心,他也在所不顾,他实在是受够了。
  打完电话回到小屋,罗曼已经睡了,没有睡着,却装作睡着了,不理马松。以往,马松在这种情形下总要去哄罗曼高兴,但那时候,他第一次感到拥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是如此令人疲倦,他依然爱她,这是肯定的,而且也许是永远的,但他很累,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哄她开心了。



20 撒 手

  95年9月,马松他们大学的最后一年开始了。在陀大法律系,历来是大四第一学期实习整整一个学期。辅导员王敏将全班学生分配到不同的法院、检察院,因为马松已经不再是系学生会主席,所以在实习中具体负责联络的只能是班长张运河。张运河重新自感“大权在握”,又意气风发起来,在各个实习点之间穿梭往来,与法院、检察院的不少人很快就混得比较熟悉。
  马松实习的单位是沙坝区检查院预审科,跟着一位女检查官跑腿,和他一起跑的还有同班一个女同学。也许是到了大四,人心变得更复杂,总之,这位从来不吭气、沉默寡言得几乎让人遗忘的女同学,在实习单位却悄悄显露出心计和老练,马松这才发现,其实考得进陀大的,没有哪个是不聪明的人,只是有很多人一直在默默忙他们自己的事,以至于你以为他不是你的竞争对手。而一旦进入大四,从实习开始,又一场看不见的竞争悄然开始,那些你以为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会突然在乎起来,你这才发现,其实谁也不会自认比谁差,谁都在试图证明自己,谁都在磨刀赫赫……而马松,他突然发觉,自己大一到大三的付出并没有太大作用,实习单位没有人会因为你曾经当过学生会主席而特别优待你,不会有人因此便对你青眼有加,一切从头开始,仿佛大家重新蹲在了一条起跑线上,与此前的三年似乎无关。
  这个发现让马松有些沮丧,他把别人休息和娱乐的很多时间花在了为系学生会跑腿上,而跑到最后,却发现很多都是白费,简直有一种微微的受愚弄的感觉。何况,当惯了学生会主席,习惯了发号司令,真要具体跑起腿来,总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眼高手低;而那位女同学,乖巧听话,手脚勤快。所以,带他们的那位女检查官,对马松的印象反而不如那位女同学。
  而在校学生会,马松干得也很不顺。骨子里是个文人,而文人总免不了清高的毛病,这毛病使马松对于学生会里的合纵连横很不感兴趣,如果是在系学生会,只要与系里负责学生工作的那一两个老师搞好关系,也就够了,其他人际关系并不复杂。但是,在校学生会里,却没那么简单。新组建的校学生会班子成立三个多月了,矛盾已经积累了不少。主席叫刘忠贤,生物系92级的,内蒙古人,以前是生物系主席,人很憨厚,与马松大一就相互认识,虽然也只是一般的泛泛之交,但毕竟也算是老相识了,总是对马松特别友好的样子。副主席三名,除马松外,一个叫江华,是中文系93级的,因为校学生会主要干部都是92级的,作为低一年纪的学弟,江华不大说得上话,时常被大家忽略;一个叫肖全德,化学系92级的。在分工上,学生会主席负责全局,几个学生会副主席则各分管几个部,肖全德分管了办公室、宣传部、外联部、体育部等几个重要的部,马松分管学习部和生活部,江华分管文艺部和女生部。由于校团委书记郭路明是由化学系党总支副书记提上去的,对化学系很有感情,自然对肖全德特别信任。校学生会归校团委管理,肖全德因为与郭路明在化学系时就认识,没事就跑到校团委向郭路明汇报思想,渐渐地,不仅他分管的那几个部别人无法干涉,而且江华分管的文艺部和女生部也逐渐由肖全德说了算,校学生会实际权力便操纵在肖全德手上。
  马松一直无法理解肖全德这样的人,他究竟图个什么?究竟又能图个什么?已经大四了,试图取代刘忠贤当主席在时间上已经不太可能,那么,图个什么?虚荣心的满足?拥有权利的感觉?抑或是与人争斗的快感?马松觉得难以思异。他深深地感到,他厌倦透了这种生活,除了干完份内的工作,他很少到学生会办公室去。不过,由于天性不愿意向强势低头,尽管对权力并无兴趣,马松还是不愿让肖全德插手他分管的学习部和生活部,这让肖全德很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吧,马松想,我反正也不图什么了,他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然而,肖全德终究还是如愿地让马松“失败”了一下。陀大团委让校学生会推选出一个人, “陀城市优秀青年” 报上去。刘忠贤原本报的是马松,肖全德到校团委向郭路明汇报思想时得知,立即行动起来。他买回一箱啤酒和几大包瓜子花生,将分管部门的正副部长全喊过来一起喝酒,牛立国作为宣传部副部长也去了,回寝室后却并未向马松透露风声。几天后,在校学生会部长联席会议上,肖全德提出异议,认为主席一人不能搞一言堂,必须由大家举手按投票多少决定。他的“民主”主张得到多数人附议。刘忠贤明哲保身,一看风头不对,生怕累及他的位置,立即同意。随后投票,肖全德自然得票最多,连牛立国都投了肖全德的票。“陀城市优秀青年”自然成了肖全德。马松其实并不在意,但是,校学生会的很多干部,都是一群愚蠢的官迷,他们一切以官迷眼里的标准为考量的标准。对于那些荣誉或者奖励,你不在乎不理会,他们不会认为你是真的不在乎,而是会以为你无能、失利。要怎么看就怎么看吧,马松的确是厌了,什么也不想证明,什么也不想解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唯一不大能释怀的是牛立国的背叛,说起来,不仅同系同班,还是同寝室的室友,关系一直也不错,怎么也说变就变。
  牛立国主动找马松吃饭。一边喝酒,一边长吁短叹。他说,自从追马小莉失败之后,他就感到一个男人,“必须先征服世界才能再征服女人”,你必须在某一方面得到大众承认,否则女人看不起你。他都大四了,还没正式恋爱过,前段时间在陀大舞厅认识医科大学附属卫校护士班一个女生,俩人刚刚有了点眉目,“我也知道,一个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算个球!”牛立国说,“可是,她18岁的小姑娘,就肯定觉得那算回事,我当上部长了,说不定追上她的可能性会增加一点。”
  马松说:“得了吧你,现在小姑娘都是看男生有钱没钱,谁在乎你是不是什么学生官?我还不了解你,你是觉得干了这些年,连个部长都混不上,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想当官,明说不就得了。”
  牛立国嘿嘿笑起来,“还是你了解我”,他喝了一大口酒,“不过我也了解你,你不会为难我的,你不是肖全德那样的人――这次,假如我不听他的,定宣传部长时他肯定不会定我。而你,就算我没投你的票,定宣传部长时,你也不会投我的反对票。”
  马松闷头喝了几口酒,说:“算你算准了。”
不久之后,在学生会主席工作会上,肖全德提议牛立国为宣传部长,马松没有反对,牛立国在校学生会奋斗三年半,终于当上了部长。
牛部长上任伊始,其工作特色之一便是常把18岁的“部长夫人”喊到校学生会办公室来。那女孩看起来特别小,十分天真活泼,眼睛大大的,很清澈,看得出,她对牛立国有几分崇拜。校学生会很多人都开牛立国的玩笑,说他 “老牛吃嫩草” ,每当那时,牛立国就得意地笑起来,“你们想吃还吃不成呢!”
  说实在的,马松对牛立国和他的“嫩草”有些羡慕,刚刚开始初恋的人们总是值得羡慕的,他俩在一起,流露处的甜蜜仿佛就是马松与罗曼的昨天。或许所有的恋爱都是相似的,刚开始卿卿我我,哪怕是枯坐一天也不觉得无聊,而渐渐地,恋人们在一起呆得久了,爱情生活便会变得单调起来。比如现在的马松与罗曼,他们时常找不到事情做,什么都不再新鲜,爱情真的有保鲜期吗?如果没有保鲜期,那怎么总会有激情不再的时候?如果爱情真的必然有保鲜期,那又是多么可怕。
  那段时间,马松感到什么都很无聊。对自己也特别失望,前所未有地怀疑自己的能力。无论是学生会的明争暗斗还是实习单位的争取表现,他都觉得十分可笑,但又跳不出来,每一次独善其身的努力似乎都成为一次失败。这令他感到很烦躁,时常与罗曼经常吵架。几乎每三天一小吵,每七天一大吵。吵架,甚至几乎成为他们生活中必须的游戏,几天不吵,反而仿佛缺了点什么。当时,他们都不知道,情侣之间的争吵,其实就像悬崖边上的撒手游戏――你根本不知道,哪一次撒手时,或许真的就会掉下去。而且,你把手撒开,掉下的却可能是你自己。
  马松和罗曼彼此将手撒开是在95年11月,大四第一学期开学近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那天,就因为在熟悉的地方是在憋得慌,他们赶车去陀城市郊的一个废弃的飞机场郊游,想换一换环境。那里应该说是个好地方,十分开阔,天高云淡,可是,就在那个可以让人放松心情的地方,他们却莫名地大吵起来。马松已经记不清究竟是怎么吵开的了,他只记得最后吵到了要分手的地步,“要分手是吗?”他说,他本来只是说说而已。“那就分手吧。”她却这样回答。 “分就分吧”,马松叹了口气,越真心的爱情就越累人,他觉得确实已经累坏了,又为她那无所谓的语气恼羞成怒,他们总是这样,他越是恼怒,她就越是悠然自得的样子,她的这种悠然于他是火上浇油。马松最后暴怒地先走了,随便赶上一辆回陀城的车,气呼呼地离开。
  在车上,他逐渐平静下来,深深地懊恼――他怎么能对罗曼变得这么不温柔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逐渐丧失了最初的柔情和耐心?难道所有的男人在得到女人之后,都会逐渐减少之前的温柔?马松突然感到很对不住罗曼,她是一个女孩子啊,她把什么都给了他,他就没有资格和她斗气,男人的天职就应该是呵护自己的女人。
  这么想着,马松立即下了车,赶上一辆反方向的中巴车,倒回去找罗曼,可是,就在车子快到飞机场不远处,一辆白色的中巴车向陀城方向开过来,就在两车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马松清晰地看见,罗曼就坐在那辆车上,满脸麻木,满眼忧伤。马松被她那心如死灰的神情给震住了,他想,难道他刚才那么一走了之真的对她伤害这么大吗?他不应该抛下她不管,可是,她应该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找她的啊。只是,她或许不愿意给他找到她的机会了。
  等马松清醒过来,将头伸出车窗,大声疾呼罗曼的名字。而那时,以相反方向行使的两辆车已经迅速相隔五六十米,罗曼显然什么也听不到。马松恳求司机立即停车,门还没完全打开,他就挤出车门跳了下去,朝着罗曼坐的辆飞跑,但是,越跑那辆车却越远,终于完全看不见了…… 马松感到无比的沮丧,许多年后他想,其实那一次,也许已经暗示了他和罗曼终究是无缘的人吧。
  马松又气又自责,麻木地在路上走了好久,才搭上车回到陀城。他先是到了瓷器口他们的小家,可是罗曼不在,并且已经抱走了她的所有衣物和被褥,显然她是回学校去住了。虽然又困有累,但马松是坚持着去了陀大,等他终于到了学校之后,天已经黑了,马松走到女生宿舍底下,去找罗曼。可是,罗曼寝室的人说,她回来过,但已经和好朋友江柳一起出去了。马松只好又回到瓷器口,因为很累,也因为他始终不相信他与罗曼真的会分手,他居然倒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马松本来想去找罗曼,可是,他左思右想,既然昨天没有去找到她,不如隔两三天再见面,那样说不定她气已经消了,而他也显得有面子一些,当然,扪心自问,马松觉得主要考虑的确实不是面子,他知道罗曼性格有些逆反,他太急切地要求和好,只怕她反而不愿意和好。马松始终还是以为,既然他们以前多次吵架也吵到了要分手的地步,事后都和好了,这次也不该例外,无非是和好的时机需要把握好而已。他打算三天后再去找罗曼。
  但是,只过了两天,马松却稳不住了,他总有点和以往闹分手不一样的直觉,有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于是,两天后的清晨,他买了一束鲜花来到女生寝室底下树丛后面,本来是想等罗曼出来吃早餐时给她一个惊喜。可是,他却意外地看到,罗曼走出来,一个英俊挺拔看起来十分成熟的男子立即迎上去,接过罗曼的开水瓶,陪着她向饭堂走去。那一瞬间,马松全身的血几乎冰凉了。他既吃惊,又怨恨,还有些隐隐约约的自形惭秽,他沉默地继续躲在树丛后面,没有出来。
  马松是那样的人,不喜欢去哀求别人。苦一点,没什么,谁没吃过苦呢,不是人们都说,泪水的味道是苦的么?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那味道了,那天也没有,意外呵,他竟然流不出泪来;痛么?谁又没有痛过呢?忍一忍就会过去的,就像伤口,总是会愈合的……那天晚上,马松回到瓷器口,他很平静地撕毁了他与罗曼最珍惜那张合影,那是他们刚开始正式相恋时照的,他抱着她,她握紧他的手,照片中,他们笑得那么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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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布于:2003-05-29 22:40
21
      
  
  味 道
  
  
  然而,经历了刚分手后的麻木,真正一旦觉察到确实是分手了,马松却痛得钻心。那是四天后的清晨,天还没亮,马松迷迷糊糊地醒来,边穿衣服边说,“罗曼,今天实习我得跟着他们去拘留所提审一个人犯,可能要很晚才回来……”,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才发现,罗曼已经不在身边。马松一下子顶不住了,一个人睁大眼睛看着纹帐,看着看着,他的泪水就迷糊了视线。他确实是个很少落泪的人,然而那一刻,他静静地哭了。
  那个下午,从拘留所回来,马松决定到女生寝室楼下找罗曼,罗曼不在,他只好去图书馆看书,一直看到下了晚自习,马松重新又到女生寝室楼下,罗曼还是不在。马松没有再走,他就占在那里,等了好一阵,近11点,罗曼才回来。
  “怪不得你要分手啊,原来早就有新欢了”,马松说。
  “信不信由你,我是在和你分手之后的那个晚上,才认识他的”,罗曼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那晚我和江柳一起去学生活动中心跳舞,在那里认识的。”
  马松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他很帅啊,比我长的强多了。”
  罗曼沉默不语。
  马松说,“他工作了的吧,比我一个穷学生有钱啊。”
  罗曼沉默不语。
  马松说,“他对你很好吧。”
  罗曼还是沉默不语。
  ……
  马松停顿了几分钟,说,“罗曼,都是我错了,你回来吧。”
  罗曼突然哭了起来,她说,你为什么也是要到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呢,晚了,晚了,我可能已经有些爱上他了。然后她扭转身,捂着脸跑回了寝室。
  
  那天之后,马松就把校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辞了,他早已经对那种“学生政治”小把戏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他其实从来就对从政没有兴趣。一切主要是为了罗曼,但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那么,那些于他还有何意义?离开了校学生会,马松很少到校园里去了,他一般就在瓷器口与沙坝检察院两点一线之间活动,日子单调而忧伤。闲暇的时候,他开始写小说,也不懂什么小说技法和理论,就是心里有话想说,又不想说得太直白,加一点虚虚实实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那就是小说,写了也不投稿,随手就夹在资料和书里,就那么断断续续地写完了三个短篇。
  同学们对马松与罗曼的分手自然是大感兴趣,张运河据说还兴冲冲地去找罗曼散步,结果罗曼却正式宣称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让张运河失望而归。其他的细节,马松和罗曼谁也不爱多讲,别人自然也打听不出什么名堂,新闻渐渐就成了旧闻,这年头,新闻的折旧率本来就快,怪事年年都有,没什么是真能让人大跌眼镜的。马松渐渐也心情平静了,在实习单位偶尔听同学说起罗曼,说什么不时可以看到那个校外的男子和罗曼走在一起,有时是帮她打水,有时是陪她去上晚自习……马松听着也就听着,没什么表情,慢慢地,别人也就懒得讲了。只有马松自己知道,其实他每次听到都心里一凉,他想那绝对不是因为虚荣心之类的东西,而是关于爱情的心凉。
  尽管心凉,他还是忍不住想再做一点努力。一个夜晚,马松请江柳帮忙,将罗曼约了出来。江柳是马松是罗曼爱情的支持者,她总说,“你如果那天夜晚找到我们就好了,那就没有那个男的什么事情了,好可惜啊……”据江柳说,那个男的叫蒋一峰,28岁,是建筑大学毕业的,现在在当包工头,比较有钱,但也不是太有钱――“而罗曼,肯定考虑的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也问过罗曼,她说,跟你在一起感情是很深,毕竟是第一次感情,能不深吗?只是,你太敏感,让跟着你的人太累了……” 江柳说,“罗曼其实不见得真喜欢蒋一峰,她那天实在伤心透了,只要碰到一个不讨厌的男的,只要那个男的比较绅士比较执着,她就会同意谈一谈的,蒋一峰运气好,那天正好赶上了。不过,你还来得及,关键是,如果你就这么放弃,对罗曼你就太不负责了……”,马松想想也是,他怎么能放心罗曼随便跟一个不太了解的男人在一起呢?但是,当江柳撮合着让他们重新在民生湖边相遇,他们却突然没有话说了。竹林还是那竹林,他们当年刻在某一根竹子上的山盟海誓应该还在,她却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与他相处了。又是久久的沉默,突然,她无意识地哼起了当时比较流行的一首歌《味道》,“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马松心里一颤,他还以为罗曼想到的是自己,然而,她却无意中说漏了嘴,“这两天老和他一起到卡拉OK唱这首歌,他最喜欢听这首歌了……”
  那个瞬间,马松心里一阵刺痛,那是他们分手期间,罗曼伤害他最深的一次,之所以伤得最深,因为那次她完全是无意的,她在无意中说出了对另一个男人味道的想念,这成了马松永远无法释怀的仇恨。此后,只要一听到那歌,马松的心情就会立即糟糕透顶,他对那首歌怀有巨大的仇恨。
  那个夜晚,马松回到瓷器口,第一次彻夜失眠。白天他本来不想去实习,但又怕一个人呆着更加难受,还是去了单位。中午的时候,牛立国突然打电话到马松实习的起诉科,说是晚上请马松一起陀城“桥头食府”去吃啤酒鸭。那几年,在陀城,最兴旺的菜品之一就是啤酒鸭,顾名思义,这道菜就是用啤酒来做鸭。将那啤酒用陶盆盛好,将洗净的全鸭放进去,在火上慢慢地煨。待鸭肉已熟软,放进魔芋片,再炖,让那啤酒和鸭的鲜味浸润进去,个中滋味,用陀城话说,就是“好吃得不摆了”,换句通俗点的话来说,叫好吃得不用说,好吃到不必夸奖的地步。这道菜,最早就是在“桥头食府”流行起来的,因为好吃,“桥头食府”附近的陀城南岸六公里,便因经营啤酒鸭而形成餐饮一条街,每到夜晚,霓虹闪亮,几十家馆子人声鼎沸,那店内龛上供着的赵公元帅也笑得合不拢嘴。而其中最出名的“桥头食府”,生意也越做越大,成为陀城鼎鼎有名的高档酒家之一。按说,牛立国这穷学生绝对是请不起马松到“桥头食府”的,但其中自有缘故。牛立国实习的单位是陀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经济庭,那里是个肥实的衙门,即便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多少也有些权力。带牛立国实习的那个法官也是江苏人,对牛立国这个小老乡比较照顾。牛立国跟着跑,吃香喝辣,颇为得意。
  虽然马松已经辞去了校学生会主席职务,也不再是系学生会的什么干部,但是,马松依然有一个让牛立国比较在乎的身份――马松是牛立国的入党培养人。牛立国的理想,就是毕业后到党政机关或者公检法部门去,为了实习这个理想,入党是重要的一环。自从上次为了当校学生会宣传部长巴结肖全德而不大对得住马松,他虽然相信马松不会计较,但还是老觉得心里不踏实,一直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下马松。正好,他最近跟着那个办案法官接手一个案子:一家知名私营企业的一个业务员卷款逃跑,后被抓住,但钱已经作为赌资耗尽,该私营企业主希望能对那个业务员判重一点,杀鸡警猴,以儆效犹,可是那个业务员所卷款项也不是特别多,未必足以判刑,所以私营企业主就想拉拢拉拢办案法官,请法官吃饭。对于身居经济庭一向不愁吃喝的法官而言,吃一顿“桥头食府”并非什么具有吸引力的事情,但他又不想轻易拂了私营企业主的美意,就让自己的实习生牛立国代他去。牛立国当然欣然前往,并立即想到是向马松借花献佛的机会。马松本来不想去,但刚刚失恋,很怕孤独,于是就去了。
  那是马松头一次到真正高档的酒家里去。“桥头食府”室内大厅里,小桥流水,假山与草木相互掩映,餐桌就摆在流水、小桥、假山、草木之间,食客一边用餐,一边可以欣赏现场的歌舞表演。先是有艺人表演“变脸”和“喷火”,引起掌声一片,而后有一个中年男子,拉小提琴,拉的是梁祝,婉转哀怨,再然后,是个音乐学院的女学生现场唱歌,唱了三首,最后一首是《味道》,“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马松心里剧烈地痛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几乎要当众落泪了,赶忙先行告辞。
  痛到最痛就会不痛,在“桥头食府”的那天,是马松与罗曼分手后最痛的一天,那天以后,就渐渐不痛了。只不过,马松更少回陀大了,有一次,他和牛立国一起到图书馆借书,远远地,马松突然隔着玻璃看见了罗曼,她正在图书馆阅览室里,低头看杂志……然后站起来,换另一本杂志……然后坐下,还理了理耳边的长发……牛立国是近视,他问,马松你在看什么,看这么久,有什么好看的,咱走吧。马松说,没看什么。
  
  实习快结束的时候,断断续续有用人单位来系里要人了。从94年那届毕业生起,大学毕业国家就不包分配了,换成了“双向选择”,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到马松他们这一届学生面临择业时,来学校要人的单位已经比较少了,法律系前几年虽然分配形势一片大好,但到了95、96年,公检法机关人员已经饱和,基本不进人,而律师职业又不是刚毕业的本科生就适合干的,所以法律系毕业生的就业也成了问题,连“陀城市工商局法律研究室”这样往年并不算太好的单位,也成了肥缺。除了打算到北京、上海以及东部沿海地区工作的同学之外,几乎全班同学都对“陀城市工商局法律研究室”虎视眈眈。最后的胜出者是张运河,一来他与系上联系最紧密,信息来得最快;二来他专门让家里寄来五千元钱,作为毕业活动经费,据说为了进工商局,不仅给王敏与高达威都孝敬了厚礼,还请前两年由陀大毕业到陀城市工商局的校友吃了饭,请他们多多美言……最后,总算工夫不负有心人,张运河终于如愿以偿。
  本来,对于张运河进工商局最具威胁的是马松,但马松那时候正是最心灰意冷的时候,难得去跑人际关系。何况,这一年,在就业上处理人际关系相对于往年更复杂一些。往年,都是系党总支副书记高达威一人负责推荐,系党总支书记老那不管学生工作,那时候的辅导员是两个没什么心计的女教师,既不敢跟高达威抢分配权,也没那种强烈争权愿望。所以高达威一手遮天,每年趁分配之机都要发一笔横财,据说几年下来,靠着分配推荐,他已经赚了十多万。今年不同之处在于,王敏与以前的辅导员可不一样,王敏干练、能干,不愿意当摆设。同时,由于她的老公正要考陀大法律系的研究生,谁都知道,这年头,除非成绩特别优秀,否则,考研不送礼把握就不大,王敏与她的老公收入都不高,要送礼的话,当然就希望能从王敏班上的本科应届毕业生中多收点礼品,然后转送给负责招研的相关人员。因此,王敏在系上提出,只有辅导员最了解班上的学生,最能结合学生的特点推荐到适合他们的岗位上去。老那认为王敏说得也很有道理,而高达威考虑到老那岁数即将六十,离退休不到半年了,届时他很可能接班,为了顺利当上系党总支书记,一是不宜与老那闹别扭,二是有必要收揽人心,王敏活动能力强,不能得罪,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分点好处给王敏也不是不可以。于是,这一届毕业分配,就由高达威与王敏共同负责。然而,这对于学生们来说,却并非好事,以往准备一份礼品也就好了,如今得准备两份,无异于雪上加霜。而来要人的用人单位却并不多,好单位尤其少,僧多粥少,渐渐的,就有人嘟哝着不公平,“法律系分配是越来越黑了……别的不说,就说马松吧,也不见得比张运河条件差,却没去成工商局,还不是因为礼没张运河送得多……”,话传到系上,高达威和王敏觉得也是个问题,于是95年12月下旬,“陀城市人大法律工作委员会”来陀大法律系要人,这一次,王敏便推荐了马松。
  马松去市人大面试十分顺利,法工委几位干部对马松似乎都比较满意,没过几天,正好12月24日,圣诞节前一天,又通知马松立即再去一趟,法工委宗主任要亲自见他。宗主任不仅是法工委的一把手,也是市人大的领导之一,快六十岁,非常慈祥。马松从宗主任办公室出来,感到很轻松,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事儿基本上是铁板定钉了。担忧了很久的工作问题解决了,马松心情舒畅起来,自从与罗曼分手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他从市人大回来,信步走到学校,意外地遇到了许蕾。他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聊过天了,偶尔相遇,也总是客气地招呼一下就彼此走开,这天,却聊了起来。
  “怎么这么高兴啊?”许蕾问。
  “我工作基本敲定了。”马松回答。
  “祝贺你祝贺你”,许蕾说,“真的为你高兴,我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定得下来呢。”
  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聊起来,发觉竟然仍像以前一样有聊不完的共同语言,与以前不一样的是,许蕾已经有了男朋友,而马松则重新恢复了单身。许蕾显然已经见到过罗曼与那个男子在一起了,但她却一点也没谈这个话题,她只简单说了说她的男友,他是她高中同学的哥哥,在北京读计算机研究生,只有假期里才能相聚,但是彼此感情还可以。“是么?哎……只要感情好就好,远点还好些,不容易吵架一点……”马松说。他们在民生湖边坐可一阵子,这才突然想起这个夜晚就是平安夜。似乎从90年代初开始,大学里的青年学生就流行到教堂过平安夜,其实,真正信教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去主要是图个热闹,而且总能在教堂里感觉到一种异国情调。那晚,因为都无聊,马松和许蕾便一起去了陀城天主教堂,他们挤进教堂时,弥撒已经开始了,人流如潮,水泄不通。多么像94年春节后的那第三个夜晚啊,他和她在举办灯会的旗城公园里,她在前面,他在后面,许蕾的发梢如当年那样清香,然而,她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而马松,也没有再像当年那般心襟动荡,曾经沧海难为水,经历过与罗曼的相爱与分手,马松几乎心如死水。不过,出于男人的义务,马松还是拼尽力气为他和许蕾找到教堂里的一个立足之地,那时候,教士举着圣灯和圣水过来了,那圣灯的烛光摇曳,迷幻而美丽。许蕾突然侧过脸来说,马松,好看吗?马松说,好看。那一瞬间,他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身旁的人就是罗曼,但是,定定神,终究不是罗曼的味道,马松突然心里伤感极了,自己命令自己,早点忘记吧,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该平静的就让它平静吧……但同时,他又不可扼制地想,此时此刻,罗曼在干什么呢?跟那个蒋一峰在一起吗?她在怀念着谁的味道……还有,她工作落实了吗?她……她幸福吗……



22
验 证
  
  
  平安夜过后没几天便是元旦,1996年说来就来了。新年新气象,大家都有一点辞旧迎新的喜悦,马松却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因为元旦那天,马松在系办公楼前面碰上尤建明,尤建明看到马松,表情怪怪地说,哎呀,这不是马松同学吗?昨天我去人大法工委看望老同学,他们说那里要进一个学生,看样子你去的可能性很大呀,正巧还遇到了宗主任,他对你印象也不错,我跟他谈了好一阵子,他可是我们法大毕业的前辈,一向关心年轻人……尤建明走后,马松心里突然有一种事情可能会不顺利的预感,他了解尤建明,这人并非心胸开阔的人,马松暑假拒绝帮他值班之后,他对马松就似乎一直有些记恨,平时在系里碰见了,不管马松是招呼“尤老师”、“尤教授”还是“尤主任”,他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怎么可能现在忽然替他说好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怕这位尤建明副教授会借机整他一下。
  果然,元旦过后都十来天了,人大法工委那边一直没有新的消息。马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知道法工委很多人都是法大毕业的,尤建明也是法大毕业,法大毕业的校友一向联系紧密,在陀城政法系统影响很大,尤建明虽然在陀大比较孤立,但在法大校友会里据说素来很活跃。他如果要坏马松的事,可谓举手之劳。但是,马松还是尽量往好处想,再怎么说,尤建明终究是老师,是长辈,即便小鸡肚肠,总还是不该和学生为难吧。然而,又过一周,还是没有消息,马松正打算到人大法工委去一趟,那边却已经打电话到系里,说他们虽然对马松是满意的,但考虑到需要招一个能从事理论研究的人,本科生不太合适,他们打算进研究生,让马松及时选择其他单位。
  人大法工委受挫之后,马松马不停蹄地到一个又一个单位投递个人简介,然而,有的单位根本不需要人,有的单位已经招了人,有的单位不能解决陀城户口,那些天,马松尝尽了找工作的艰辛。一次次地自己给自己鼓劲,对自己说,不能灰心,不能灰心,但是,几乎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1996年1月底的一天,马松又一次被一家单位拒绝,回来路上,买了张报纸,上面一大版都在介绍“陀城第一次党政机关公务员考试报名昨日开始”,说是市委市府领导十分重视,表示“一定要‘公开,公平,公正’地把好事办好”云云。当时,马松心动了一下,随即又想,他们家在陀城党政机关里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还是别去浪费时间、精力、报名费算了。这么犹豫着,在陀大门口,正好碰到许蕾。
  “马松,你知道要招公务员了吗,就这两天可以报名,我正打算去”,许蕾说,“你要是还没报的话一起去吧。”
  “我想去不想去的”,马松说,“报了又怎么样,说不定早内定了。”
  “是啊,都这么说”,许蕾叹了口气,“但不试一下总有些可惜吧,多条路子总是好的,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去路上多无聊啊,一起去也有个说说话的。”
  马松想想也是,何必白白放过一个机会呢,就迟迟疑疑地和许蕾一起去了。
  报名点设在陀城市委党校里面,很大的一个厅里人声鼎沸,和自由市场没什么太大差别,不过自由市场里卖的是菜,这里卖的是所谓“人才”。九十年代中期,下海早不那么时兴了,大小生意都不好做,经商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工厂下岗成风,何况学工科的去厂矿或许还有用武之地,而文科生到了那里往往派不上用场。这么一来,党政机关公务员成了很多人羡慕的铁饭碗,不,确切地说,即便算不上金饭碗银饭碗,起码也是不锈钢饭碗了――时代在前进,机关里的氛围,据说比起70年代乃至80年代宽松了很多很多,这就使得公务员岗位不再那么死板,那么一本正经,多了一些轻松愉快,如同用不锈钢代替了铁,不再有讨厌的锈迹,自然更加具有吸引力了。因此,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人数之多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每个单位报考人数与招收岗位之间的比例往往达到20比1,有的好单位甚至更高。对马松这种法律系学生来说,进“公检法”无疑是最专业对口的选择。马松本来也想报法院,但看了看报名表,报法院的人实在太多,风险很大,何必凑那个热闹呢。很偶然地,他看到陀城市委宣传部政策法规研究室要招一个人,要求是本科应届毕业生,法律专业。马松心想,学法律的人大多数一门心思考虑公检法,注意到市委宣传部政策法规研究室的相对来说肯定要少很多,何况市委宣传部招人党员优先,他是党员,多少占点先机,于是马松就报了这个。
  报完了名就开始备考。复习资料是报名的时候统一发的,一本是政治,另一本是综合测试,所有报考这次公务员考试的人都按这两本资料复习,试题也是统一的,按高分到低分,从每个应试职位选取前三名进入面试,面试又要再淘汰两个,唯一的幸存者就是最终有幸被录用的人,整个考试的竞争极其激烈残酷,备考的时间又紧,因此,大家的精神压力都很大,以至于一部分人备考了几天,就无法忍受这种压力,纷纷临阵脱逃。马松他们班除了他之外,还有牛立国等其他8个人报考,其中3人复习了几天就觉得太累,主动放弃了。马松也动过不考了的念头,但许蕾在一旁打气,“男子汉么,做事情要有始有终才好。”许蕾报考的是陀城市教委,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你就真那么想考上公务员?”马松忍不住问,“难道你不打算到北京去?那你和你男朋友将来怎么办?”
  “我还是对陀城更有感情一些,况且父母需要照顾,我不想离得太远……至于他愿意留北京还是回陀城,要看情况”,许蕾说,“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不过,眼下既然报考了公务员,就得尽力而为,做一件事情就先专心把它做好,你说是不是?从今天起,我们干脆一起复习,互相监督,互相促进,免得偷懒,如何?”
  “那当然好,只是,怕别人东说西说的”,马松说。
  “怕什么呀,我都不怕,你个大男人还怕啊?” 许蕾说,“我做你最好的红颜知己好了。”
  男女之间,有爱情容易,有友情反而很难,所以,尽管都怀疑男女之间很难存在纯粹的友谊,但总还是尽量想去珍惜这似乎是友谊的感情。那段时间,马松与许蕾每天一同到教室上晚自习,“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俩的复习效率都不低,加上运气不错,公务员考试他俩顺利通过了笔试。笔试是在96年2月初寒假开始约摸一周之后进行的,由于全是标准化试题,电脑阅卷,成绩只过了四天就公布了。马松班上通过笔试的只有他和牛立国两人,马松笔试成绩是市委宣传部第一名,许蕾是教委第二名,看起来都比较有希望。由于那时距离春节已经很近了,面试统一安排在机关单位过完节正式上班后的第三天,通过了笔试的人,看来是必须过一个心里七上八下的春节了。
  马松心里尤其七上八下。如果是没过笔试,不抱任何希望,那倒还好。过了笔试,并且考得不错,那便不可能完全不憧憬一下结果。可是,结果却要过那么久才能出来。临近春节,校园里又冷清起来,许蕾的男朋友从北京回来了,他和她在许蕾参加完笔试就回了旗城。其他学生也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少数毕业生为了联系工作而留守在校园。马松回了趟家,可是,回家又能怎样呢?马松的父亲是个工人,母亲是小学教师,两个都六十出头,都退休了,在中国,他们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城市居民,虽然相比起占人口更多数的农民和城市贫民,他们至少不必太忧虑起码的生活保障,但是,他们绝对没有力量解决儿子的就业问题,以前就没有,如今更没有。而马松,看着他的父母到已经斑白的头发,他又怎么忍心让他们为他的就业担心?在家里,只要父母问起,马松总是“谎报军情”,说自己的工作绝对没有问题。在父母面前,他必须保持快乐,这样他们才会快乐。但是,这样毕竟太累,于是,刚过了春节,马松就返回了陀城。
  可是,在陀城依然太寂寞。夜里,反反复复睡不着,罗曼的音容笑貌,总是要固执地浮现出来,马松发觉,他还是怎么也忘不了她。大年初三,夜晚九点多了,马松突然特别想见一见罗曼――他并不奢望再拥有她,而仅仅是想见见,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偷偷地看,不让她发觉。年轻人的激情一旦燃起,有时侯连自己也感到惊异,他既然真的披衣而起,搭公共汽车去了陀城菜坝火车站,然而赶夜行列车,在大年初四的清早抵达了罗曼所在的成都。
  对于成都,马松既熟悉又不熟悉。不熟悉,是因为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到过成都;熟悉,是因为与罗曼相恋以来,无数次听她说起这座城市,罗曼从小在成都长大,了解这城市的方方面面,时常绘声绘色地讲给马松听。什么望江公园,什么杜甫草堂,什么武侯祠……马松早已烂熟于胸。非但是这些出名的地方,甚至很多小街小巷,马松也都知道。他尤其熟知罗曼家那一带,以往的寒假或者暑假,他俩谈恋爱的时候,免不了要书信传情,马松无数次把情书寄到那个叫“宽巷子58号”的地方。罗曼常说,宽巷子是成都最美的街道,“别以为我吹牛,有一天,等你去我家,你看看那街,就相信了,完全的清代风格,保存得可好了。”马松记得他曾说,好的好的,到时候我一定去验证验证。
  如今,的确是要去“验证”了,只是,没想到的却是如此的方式,伤心的,偷偷的,寂寞的方式。然而,马松觉得,终究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到成都后,按图索骥,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宽巷子。果然是保存完好的清代建筑,整条街,当年是八旗驻地。罗曼有满族血统,母系祖上属于正蓝旗,民国初期,一大家子竟然就断了男丁,后来便招了上门女婿,民国快结束的时候,母系的人死的死,病的病,再往后,就改为了罗姓。近百年来,社会变化如此巨大,宛如沧海桑田,当年的世家早已经没落,只给后人留下一个祖居的院落,而那院落在文革时期也早已经衰败,文革过后,院子总算清退给罗曼家,但还是住进了好几户外人,至今也没有办法。这些,马松断断续续早就听罗曼说过。他顺着宽巷子,信步走到了58号,是一个黑色高墙的大院子,依稀可见当年的气势。而今,院子的大门已经非常破旧,半开着,里面最初应该是一个比较宽阔的天井,后来却搭建了一些密集的平房。马松在大门口迟疑着,对于进去还是不进去,他有些犹豫不决。就在那时,他突然看到了罗曼,她搀扶着一个跛足的老年男人,从一间低矮的旧房子里走出来,在灰旧的背景下,她反而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圣洁,那么像是天使。
  罗曼很少给人说起过她的父母。即便是对马松,也只是简单说过,她的母亲过世得早,是他的父亲把她和哥哥拉扯大的。她父亲大学没毕业就被打成右派,在文革中腿被打折了,落下了残疾,身体一直多病。以往只是听说,马松没有切身感受,直到这天亲眼见了,他才突然深切地感到罗曼有多么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从那么困难的环境中长大,她却那么健康,那么阳光,那么开朗……马松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爱罗曼了。
  罗曼也看到了马松,她愣了一下,立即恢复了平静。她看了马松一眼,示意他出去等她,而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将父亲搀进屋里。随后,她收拾了一下头发,便走了出来。马松在巷口等着她,他俩顺着宽巷子外面的长顺上街走到金河路,然后沿着东城根街南延线,走到府南河边。他们在河边僻静处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怎么想到要来呢?”她问他。“其实没想到真能看见你,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他说,突然忍不住泪水就莫名其妙地滑了出来,“看到了,就好了。一看到你,心里就安稳了。”
  同样有些莫名其妙地,她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大过年的,怎么能够哭呢?”一边抹眼泪,她一边说,然后,她为他也抹了抹眼睛,那时他们分手以来,她头一次触摸到他,那熟悉的柔软的手指令他仿佛回到了过去,他趁势将她搂过来,她微微挣了一下,就没再动,像疲倦的小动物一样,伏在他怀里。真的如同昔日重现,如同他们在瓷器口的小屋里相拥而眠,她絮絮叨叨给他讲了很多烦心的事情,讲父亲的病老也好不了,讲工作不好找,还头一次讲了很多关于她哥哥的事情。哥哥比罗曼大七岁,却比罗曼还不能给这个家一点支撑,他从小就不争气,中学时就常爱打架,高中毕业就进了社会,不务正业,因为打架还被拘留过,渐渐都二十九岁了,又莫名其妙地拖了个小孩,不得不想去找个正当职业,别人却嫌他没文凭,岁数也大了,工作老找不着了。所以,哥哥成天喝闷酒,隔七隔八打点零工,勉强维持得了他自己的生计,但让人简直不敢想将来……
  “将来的事情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先还是找工作要紧,你打算回成都还是留陀城?”
  “我也在犹豫,说实话,我很不想毕业后在成都生活,想离开这个家远远的”,罗曼说,“可是,又放心不下爸爸。”
  “那就在陀城最好,离成都近,但又不是同一个城市”马松顿了一下说,“何况,那个蒋一峰肯定也希望你留陀城。”
  “我留不留陀城肯定和他没关系――我放假前和他已经分手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马松不禁一阵狂喜。“你是说,我们要复合?”他紧张地问。可是,罗曼摇了摇头:“不,我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渐渐发现,我还是没办法完全投入地爱他,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说实话,我对你的感情,肯定比对他深很多……但是,我们也不可能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镜子破了,再怎么圆起来,终究还是有个裂缝的。”
  马松真的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不断地说,“罗曼,罗曼,无论如何我们要在一起,我真的受不了没有你。”他这么说了一遍又一遍,罗曼突然又要哭起来,她说:“马松,你醒醒,我们都已经分手了,难道你以为这只是过家家,以为分手只是为了验证一下彼此爱得有多深?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早就结束了,清醒一点,别像个孩子。”
  马松说,“是,是,我们绝对不会真的分手的,我们命中注定就该在一起,分手只是为了验证我们的感情。一定是的,一定。”
  “你太肯定了,你以为什么都是你控制得了的?”罗曼缓慢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想骗你,我和蒋一峰上过床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那你怎么又要和他分手?”马松睁大眼睛看着罗曼,他说,“你怎么变这样了,我真的搞不懂你了。”
  “你们男人啊,都是这样,控制欲总是这么强……你们什么时候考虑过女人的感受?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我那时候已经与你分手,莫非你希望我一直为你守节,和他那样,是因为当时我误以为我爱他,所以没有拒绝他,那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爱他,所以我要分手,我没有背叛我的情感,也没有对不住谁,难道我们女人就没有决定自己选择的权利了吗?” 罗曼一边说一边站起来,“马松,我是爱过你的,现在也还是有感情,但我也了解你,你不可能不在乎这个。所以我才说,我们不可能有将来了。谢谢你来看我,回去后,真的,忘记我吧。”
  罗曼说完,就先走了。剩下马松孤零零地坐在府南河边。冬天的河水透明而清亮,即便不触摸,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也感觉得到水的凉意。马松呆呆地盯着河水,他知道罗曼从来不说假话,她那么说,那就真是那样了。是啊,自己真的不在乎吗?他心里一阵痛楚,想,老天呵,是不是这也是你用来验证我们爱情的手段?如果是,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如此喜欢故意与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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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布于:2003-05-29 22:42
23

镜重圆


  从成都回到陀城,马松一直心情抑郁。为了不那么烦恼,他全心投入公务员考试面试的复习中去,其他什么也不想,将复习资料反复地看,倒也不再那么为罗曼牵肠挂肚了。转眼,机关单位八天大假便过完了,正式上班后的第三天,面试如期进行。
  可能是准备充分,工夫不负有心人,马松的面试顺利过关。随后是体检和政审,也都没什么问题。96年3月,他们大四第二学期开学之后第三周,马松正式接到了陀城市委宣传部的接受函。许蕾运气也不错,顺利进入了陀城市教委。看的面试结果那天,许蕾和马松一起去的,许蕾说:“假如我通过了,我请客,你通过了,你请客,都通过了,互相请一顿客,都没通过,还是互相请一顿客――算是安慰一下自己。”马松说:“可以,但是,不是通过面试就请客,而是全部搞定了再说。”许蕾笑了笑:“看你小心谨慎的样子,不愧是当过学生干部的,怎么小心得像个地下工作者?”马松也笑起来,“小心使得万年船。”
  当他俩都如愿考取了公务员之后,果然互相各请了一次客。许蕾请马松吃的是“泉水鸡”,瓷器口附近的泉水鸡十分不错,店家将仔鸡剁成小块,放进瓦罐,掺进泉水或井水,在火上煨着,少不了红辣椒,紫花椒,青皮蒜,黄老姜,再丢一把发好的黑香菇,香气便缭绕在小店内外。同样是辣味的鸡,辣子鸡是浓郁的,味道就象罗曼的脾气:率性,浓烈;泉水鸡则温和多了,仿佛许蕾平和的天性。有时侯,马松想,或许就性格来说,他与许蕾才是最相配的,但是,人间的姻缘从来就是说不清的,看着相配的往往无法成为情侣,众人眼里不般配的却常常会纠缠在一起。
  马松请许蕾吃的是酸菜鱼。这是陀城民间的一道常见菜,多半是草鱼,头小肉厚刺少。食客可以直接到鱼缸里去点,瞧准之后,手一指,说声,“就那条吧”,于是伙计用网捞起鱼,随手将它摔昏,过秤、刮鳞、剖肚、清内脏,切成薄片……几道工序一气呵成。那边厢,锅烧得正红,将一瓢猪油浇进去,青烟直冒,立时将切成丝的酸菜、泡姜泡椒倒进锅里煸炒,加少量水,烧沸,鱼片用蛋清揉了,倾于锅里,稍翻转,起锅,撒上胡椒面,再淋少许热油,鱼便上了桌。鲜嫩绵滑,可口宜人。
  吃酸菜鱼那天,马松喝了不少酒。酒到半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其实不想到机关去工作,当了这么久学生会干部,厌倦透了这种又虚伪又小心翼翼的生活,学生会况且如此,何况那些大机关?” 许蕾说:“我了解,真的,了解你的想法。不过,咱们都得找个能将户口留在陀城的工作,考上了公务员,户口就解决了,以后如果实在不喜欢,可以跳巢。” 马松笑了笑,说,“是不是我们有些‘人心不足’,刚刚千辛万苦地考进去,就想着跳巢的事儿了。” 许蕾也笑起来,说,“人都这样吧,得到了就觉得不过如此,假如我们没考上,不知道现在多郁闷呢。”

  牛立国就是公务员考试之后十分郁闷的人之一。笔试通过之后,他满以为胜券在握,不曾想,面试却被涮了下来,感觉比笔试没过更加不愉快。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与其怨天尤人,不如重整旗鼓。这时候,法律系分到一个选调名额,陀城市委组织部每年都在陀城的大学里招募一些选调生,档案放在市委组织部,工作地点在陀城周边比较贫困的县或者乡,即从大学生里选拔一些人到条件艰苦的基层去锻炼,干个三五年,表现出色的便调回陀城的党政机关。法律系这年分到的选调名额是下到一个贫困县城关派出所去。虽然前景不错,说不定干几年便调回陀城市公安局,但是,毕竟还是辛苦,并且万一没干好,说不定在基层一呆就是十来年,那可就有背于多数人当选调生的初衷了。总之,算是一个“风险投资”。
  尽管有风险,打算冒险的人却还不太少,班上主动报名当选调生的有五个,其中包括牛立国。在马松的大力推荐下,牛立国前些日子终于成为预备党员,同时,他又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具备一定的竞争力,果然不出所料,最终被选中的是牛立国。马松有些不理解,他说,你去了县上,和你女朋友怎么办?你能保证她一定有耐心等你等到回城?牛立国说,我不早说过吗,“必须先征服世界才能再征服女人”,只要以后成功了,还愁没有女人?马松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正打算走。牛立国突然声音低低地说,马松,事到如今,我也不妨说实话,我们家是农村的,要命的是,以前是地主,我小时候老被欺负,那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有权,要让谁也不敢欺负我……我心里清楚得很,这辈子,我既不会去做学问,也不会去做生意,我就是要做官……你,你不会看不起我吧?马松说,不会。
  这个初春,毕业生们的择业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到了96年4月,多数人的工作基本定了下来。冯唐回北京,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当助理;江西九江人曾茂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居然进的是南昌市监狱,当监狱管理人员;李海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昆明市中级法院;他的死党赵三喜报送本系研究生,如果复试顺利,将继续在陀大法律系读几年书;广东江门人刘昆回江门检察院;内蒙男生何小江当真把云南女生冯明明从万里之遥的祖国南端拐到了北边,双双在呼和浩特当教师;周斌找工作也算是一波三折,他自然是不考虑上海之外的地方,一会儿宣布进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法院,一会儿又说是到浦东的国资局,“那里才是肥差!”可是,都没见正式的函件邮到学校来,别人也不点破,由着他继续大吹特吹。
  4月中旬,陀大法律系考研复试开始了。谁也不曾料到,赵三喜保送研究生的事情竟然会遭遇不测。保送本系的研究生虽然不必参加统考,但还是要参加复试的,所谓复试,就是由报考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当面问一些学术和学理上的问题,一般要刷下四分之一的初试过关者。但是,对于本系的保送生来说,复试历来都只是走个“过场”,从来没有什么横生枝节的可能。赵三喜可能是太过紧张,也可能杀准备不太充分,又或者是他只擅长答卷笔试,总之,面对并不陌生的导师尤建明副教授,赵三喜结结巴巴,甚至还回答错了法理学上的一个基本问题。下去之后,赵三喜尽管十分不安,但还是以为,大不了尤建明导师会不太满意,不至于通不过的。然而,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次竟然发生了,作为本系保送生的赵三喜,居然复试被刷。这的确太不近人情了,因为此时距离毕业只有不到三个月,着手找工作已经太晚,这无异于系里把自己的学生推到左右为难的境地。
  事后对此有各种传言,一是说尤建明副系主任要以此非常之举显示其特立独行的风格并树立其威信;二是说赵三喜曾在无意中得罪过睚龇必报的尤建明;第三种说法相信的人最多,即此事与王敏有关。王敏的老公笔试在参加复试的人里面属于最差的一个,他考的也是尤建明的研究生,按笔试成绩而言,应该属于被淘汰的四分之一中的一个。王敏将班上的本科应届毕业生送给她的礼品精选出最贵重的,转送给尤建明副系主任,于是面试表现欠佳而有没有什么背景的赵三喜便成为了牺牲品。
  多数人都比较相信第三种说法,当事人赵三喜也持这种看法,不过他不敢公开抗议。赵三喜是李海的死党,自军训起,两人就建立了一种近似唐吉柯德与义仆桑丘的关系,如今赵三喜有难,李海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加上他家里有关系,昆明市中级法院的工作也已经敲定,自认为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于是就跑到系上去为赵三喜鸣不平。结果被高达威狠狠训了一顿,“捕风捉影,完全没有根据,亏你还学了四年法律,怎么连最起码的‘证据原则’都不知道!”而王敏也在班会上似乎随意地说了句,“有的同学,以为工作已经定了,其实,不到离校那一天,派遣证没发下来,对方单位是没法接收的……”,下课之后,李海在操场里长叹一声,“最毒妇人心,看来不假!”
  人,普遍都害怕高压政策,一有压力,立刻分化。牛立国开始也为赵三喜鸣过几声不平,如今一看风头不妙,立即和赵三喜保持了距离。但是,他还是有些担心,怕选调的事情有变化,苦思苦想,想出了一条自以为的妙计:牛立国施放烟雾弹,所以故意嚷嚷着不想下去当选调生了了,“万一回不了大城市,那可就惨了哟”,其实,别人都不是傻瓜,旁观者清,知道牛立国究竟想的是什么,只是如今人人自扫门前雪,也没人去调侃牛立国,老牛则以为妙计有效,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赵三喜之事让很多人感到人事的无常,尤其是马松,更是深深地感到,世上的事情,是多么充满变数啊,既然如此,对于值得珍惜的,一定要争取把握住。比如,他与罗曼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来之不易,怎么能就这样让它毁了?而他,有怎么能因为男人的自尊与自私,便无视她与他的感情?那天夜晚,他在纸上信手写下一些字:

  曼陀罗的消息,已经很久未曾听说了。
  那是那些花儿么,那风中摇曳的味道,那风中吹开的花瓣,那风中无可奈何的叹息,那风中平平淡淡的归去。
  那是那些爱么,那人间沉浮的愁绪,那人间聚散的悲喜,那人间愈愈合合的伤口,那人间纠纠缠缠的放弃。
  那是那些痛楚么,而痛楚竟是如此忧伤,那是沧桑么,而沧桑竟是如此空旷,那是留恋么,而留恋竟是如此茫无目的,那是悔恨么,而悔恨竟是如此的不知所以。
  那是曼陀罗的消息么,而曼陀罗的消息,竟已经是如此悠远,恍如隔世般距离我如此悠远。

  太消沉了,太消沉了,马松看着刚写下的文字,反复对自己说。不,不能那么消沉,他突然想,无论如何,应该再去试试。他把这张纸折叠成一个千纸鹤的样子,放在信封里,寄给了罗曼。几天后,马松估计,罗曼应该已经收到信了,便跑去找她。罗曼出来了,他们顺着民生湖边的小路走了两圈,罗曼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忘记我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知道的,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顿了顿,马松我说,“已经想清楚了,以往事情,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罗曼有些凄然地笑了一下,“现在已经说既往不咎了,看来,我以往犯了大过错了,谢谢你的仁慈,谢谢你的慷慨,既往不咎,多高的姿态啊。”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以往的事情,我什么都不在乎。”马松说。
  “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不在乎?就算我相信你现在确实不在乎,可是我不敢相信你将来会不会改变现在的态度,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在乎。” 罗曼说,“我是个女孩子,我怕这种反反复复的东西,我玩不起,我怕我什么都输光……好了,我走了,除非你真能让我相信你永远不在乎咱们分手中发生的事情,否则,不要再来扰乱我的生活了,好吗?”
  罗曼说完,又一次先走了,马松想追上去,可是,这么纠缠又能有什么作用?是啊,他怎样才能让她相信他永远不在乎呢?马松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他独自在民生湖边坐了一阵,黄昏渐渐来临,他感到了饥饿,走到一个小馆子,要了碗饭,吃完了饭,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又要了二两散酒,就着一碟猪耳一碟花生,自斟自饮。喝了一阵,有些昏昏然起来,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临桌坐着两个男人,在放肆地说着下流话。看过去,两个都是混混,陀城人所谓的“小操哥”,一个说:“现在的女大学生真容易泡,上次到陀大学生舞厅去,认识一个学生妹,当晚就把她搞定,操,居然是个处女,泡学生妹,就是容易有意外。哈哈。” 另一个说:“看把你美的,得了吧你,意外确实有,但不是你说的那样,上次,遇到个大波妹,弄上床一看,操,哪里是什么大波,标准的飞机场,全是泡沫乳罩武装的,够意外吧……”――太恶心了,马松想,如果有些话还可以忍受,这话却是无法忍受的,他确实感到恶心,仿佛侮辱到了他心上的人,可能是喝了酒有些不自量力,可能是心情烦闷想发泄一下,也可能是自我虐待般故意想挨打,马松突如其来地和那两个混混骂起来,结果,双方动了手,双拳难敌四手,马松自然是输家,但是,他那副故意找打的横劲儿,把两个混混吓住了,他俩对了一下眼神,一边嘟哝着“咱说咱的,咋就把这疯子给惹着了?”一边离开了小店。马松蹭了一下鼻血,仍然有些痛,他却感到一种快意,痛得真痛快啊,他想,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勇气来,决定什么面子也不要,什么其他的东西都不在乎,无论如何,要让罗曼知道,他只在乎她。
  于是,就在那天晚上,马松连鼻血都没擦,就来到女生楼。可是,罗曼已经不愿意再见他。马松固执地不走,寝室楼快熄灯的时候,江柳从楼里下来,推了推马松,说,“马松,回去吧,说真的,我很感动,可是,罗曼这人也是个倔脾气,你知道的。”马松说,“让我在这里站着吧,我就站一个晚上,她怎么决定,是她的事情,我所做的是为我自己――我就想这么站着,回去我睡不着。”
  整整一个夜晚,马松就那么站在楼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是艰难。夜深之后,寒气弥漫,他穿的衣服少,冷得有些打颤。最麻烦的是,拂晓时分,还下起了细雨,让马松全身都湿透了……马松原本以为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傻瓜看,会笑他,他想,管那么多呢,要笑就让人笑吧。然而,清早,女生们去打早饭时,全用尊重的眼光看着马松,青春中的人们总是尊重爱情的傻瓜的,这让马松心里一阵感动。许多年后,马松发现,在那个早晨,他感动了自己,甚至感动了全楼的女生,当然,也感动了罗曼。但是,爱情并非只是感动,这其实为他们四年后的离婚,埋下了隐患,甚至,假如他们没有和好,也许他们各自都能更早地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在当时,马松唯一的感觉就是幸福――他终于在丢失爱情约摸半年之后,追回了他的爱情。那个早晨,罗曼从寝室楼里出来,她淡淡地挽起马松的手,一起去饭堂吃早餐,他与她就仿佛一面镜子,又重圆了。



24
琴 弦

  每年,对毕业生来说,五一劳动节一过,就进入离校的倒计时了。如同四十九岁的人拼命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一样,大学最后一两个月的学生们拼命想抓住爱情的尾巴。谈了恋爱的,一个个要“将爱情进行到底”――哪怕明知道“到底”其实就意味着毕业天各一方,很可能就此分手。没谈恋爱的,无不流露出大学四年虚度的遗憾神情,甚至还有抓紧时间过一把爱情瘾的人。比如刘昆,眼看着就要回广东,居然在一次到陀城火车站接江门老乡的偶遇中,认识了四川自贡女孩黎小明。黎小明比刘昆大两岁,几年前在陀城工业学院读专科,毕业后闯了两年广东,而后回到陀城。他们都是到火车站接人,火车晚点了,他们等得无聊,就随意攀谈起来,而后互相留了电话。三天后,黎小明就到陀大来找刘昆,一周后,他们就手挽手谈起了恋爱,两周后,就到校外租起了房子,刘昆一举告别处男生涯,令其他大四仍然练着童子功的男生们无比羡慕。“你们江门速度简直比深圳速度还快,当真是火箭速度啊!”――冯唐由衷地赞叹,他喜欢赵倩已经三年了,自他读大二,在迎新晚会上见到大一新生赵倩开始,每年都想表白,第一年他很羞怯,不敢表白;第二年鼓起勇气打算表白,赵倩却有了高大英俊的男友;第三年,赵倩和男友分手了,冯唐原本立即便想去表白,可是考虑到连副系主任尤建明都在赵倩那儿碰过钉子,何况人家连那么帅的男友也看不上,怎么会看得上他普普通通的冯唐?这么一想,又犹豫了。如今,眼看着即将离校,从此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加之受到刘昆毕业前夕速战速决的鼓舞,于是冯唐把牙一咬,买了一大束红玫瑰,到女生寝室楼下等赵倩。赵倩没有接受红玫瑰,但答应了和冯唐周末去看电影,把冯唐高兴得两晚没睡着。谁知,电影看了也就看了,赵倩的态度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冯唐又追了两周,依然全无进展,后来赵倩甚至开始躲着他,冯唐到女生寝室楼下喊,赵倩也不下来。一个下午,冯唐径直跑到九三级上课的教室外面,等大三学生下课出来时,他摊开双臂拦住赵倩。赵倩急了,气红了脸,说:“你这是干嘛?”。冯唐低声说:“姑奶奶,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何况我过不了多久就得走了,你到是说说,对我是不是有了一丁点儿感觉?给我点信心好不好?”赵倩说:“不是我不想给你信心,只是我总不能骗你吧?确实没感觉”。冯唐像斗败的公鸡,回到了寝室,蒙头便睡,睡醒了就高唱“爱一个人好难”,唱累了接着睡,如此整整三周。

  相比于冯唐,马松觉得自己在爱情上的确够幸运了,不管怎么说,虽然经历了很多周折,终究还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虽然和好之后,罗曼不想再搬到瓷器口去住,依然住在女生寝室楼里,但是,马松一点也不介意,甚至他也干脆搬回了男生寝室,以免罗曼觉得过意不去。5月,罗曼也找到了留陀城的工作,陀城一家颇有知名度的外贸企业“盛兴公司”来陀大招人,罗曼凭着自己的美貌、聪明和良好的外语,顺利进去了。其实,马松原本并不要求罗曼必须在陀城,他说,假如你回成都,完全可以的,反正我对进机关没什么兴趣,大不了我不去陀城市委宣传部,到成都打工好了。可是,罗曼想来想去,却还是决定不回成都。有天夜晚,他们在民生湖边一直坐到天亮,罗曼说了很多很多,主要是说她的哥哥。她说,哥哥原先虽然不喜欢读书,常打架,但人并不坏,尤其是心肠挺好的。哥哥十九岁时,爱上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我至今都记得有一次偷看了那女人给哥哥写的信,看得我耳朵都红了,那时我十四岁,对男女之事既明白又不明白,那封信……”罗曼轻轻笑了一下,“那封信,算是我的性启蒙读物吧……我当时紧张极了,想,这女人怎么能写得那么肉麻啊……我把信放回哥哥枕头底下,心砰砰地跳,那感觉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罗曼对那个女人充满理解,但那时,她和爸爸一样觉得那女人是个坏女人,她父亲主要在意的是那女人名声不好,更重要的是,他接受不了她比自己儿子大十岁的事实。“你和她将来怎么办?” 罗曼记得父亲大着嗓门对哥哥吼,“你给我滚出去!”哥哥真的离家出走了,两年后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真的变坏了”,经常进拘留所,父亲老了,再也管不住他了,他俩就像一对冤家,偏片还不得不住在同一个屋顶下。前年,哥哥和一个女人耍起了朋友,还意外地未婚先孕,生下个儿子。那女人也是社会上混的,小孩生出来不久,就去广东了,连儿子也不要,就不见了,“就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样,一点音讯也没有,偏偏还留下个孩子,否则简直就像没有过那人,我们家,尽遇到这样的怪事情”罗曼笑了笑说。就这么东拉西扯了半夜,罗曼一点睡意也没有,她觉得,哥哥的事情,其实要怪还得怪父亲,他不大懂得怎么教育孩子,说到底还是他太急功近利了,但是,又怎么能怪他不心急啊,现在满世界都是新贵,这六、七十年来,他们这些以前的贵族世家,不仅不被尊重,而且总被掠夺,怎能不急呢?父亲把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所以,他可能对哥哥太苛刻了一些……可是,他怎么也是她的父亲啊,他对罗曼和哥哥其实是那么好,那么无私……“那个家,现在我真害怕回去,我有时候想,假如我不回成都,留在陀城工作,也许更好些,我回去,反正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忙,在陀城,等我们结婚了,如果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就把我爸接过来,老家的房子就给哥哥和他的小孩,这样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吧……”罗曼这么说着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泪水竟然将脸颊全打湿了。马松心疼地替她擦拭着,不断地说,好了,好了,小曼乖,小曼不哭,我们毕业就结婚,就结婚……

  转眼到了六月,离毕业的日子更加近了。92级的学生们开始每天聚餐,即将来临的分离,使他们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全部前嫌尽弃了,连张运河对马松都显得毫无芥蒂起来。聚餐名目之繁多可谓空前绝后,有老乡为庆祝同回故土或为即将各去一方而聚餐,有同级、同班、同寝室等不同规模的聚餐,有临时决定的聚餐,有参与了别人的聚餐而回请的聚餐……几乎每顿毕业生的聚餐都有人哭,女生是默默地流泪,埋着头,无声无息地,抬起头时,眼睛已经又红又肿;男生普遍情感外露一些,如果是刚刚豪饮完毕,更是要哭得惊天动地。但是,尽管眼泪似乎把所有的旧怨都溶化了,其实该有的矛盾都还是有,一个深夜,张运河他们全寝室聚餐,喝到深夜两点才回宿舍楼,因为都多喝了酒,在楼梯上他们就边走边唱,歌声嘹亮,吵醒了全楼入睡的人。李海那晚本来就很烦躁,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一股无名火直撞他的脑袋,他愤怒地下了床,拉开门,冲着走廊里大吼一声:“操你妈,唱个屁啊唱。”,唱得最大声的是张运河寝室打排球的体育特招生米小勇,他立即回击:“操你妈,嘴巴放干净点”。米小勇对同为体育健将的李海一向不服,俩人四年来积怨不少,互相又骂了两句,冲上前打了起来,这下,两个寝室的人都没办法睡觉了,开始是想劝架,可是劝的过程中发生拉扯,于是一起冲上前打了一场小规模的群架,马松与张运河也赤膊上阵,互相打了两拳,其中,张运河出手暗藏阴劲,让马松心里一凉――他真切地感觉到张运河对他的仇恨,原以为随着毕业就会化解,现在看来,永远都是淡化不了的。
  没过几天,李海就出了事儿,他嫖娼被抓,此事被捅到了校风办,正好陀大新任校长在大力整顿校风,从严处理,于是李海在离毕业不到一月的时候被开除了。事情说来有些蹊跷,李海嫖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从他和仇冰感情破裂后,就不时去外面找“野鸡”,陀城因为是老工业基地,随着近年国有企业的破产和兼并,下岗人员激增,有不少夫妻两个都下岗了的,女工没有出路,男人也找不到活儿,总不能等着饿死,况且还得养儿育女,于是不少下岗女工只好去皮肉生意,甚至出现了丈夫拉皮条老婆卖淫的现象。事情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如今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何况谁活着都不容易,谁比谁高尚?世风日下,这是莫可奈何的事,别的不说,单说大学生去嫖娼的,就并非个别现象,大家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要不被抓个现行,也就心照不宣。李海倒霉就倒霉在当场被抓,时候他说,一定是有人整他,他才进去就冲进来几个联防队员,一定是有人偷偷跟踪他,然后报案,才可能这么迅速。可是,究竟是谁这么狠,又这么恨他?李海自己也拿捏不准。要么,是米小勇或者张运河?但是,毕竟同学一场,有必要这么狠毒么?要么,是仇冰后来的男友?他嫉恨李海夺了自己女友的贞操,要报复回来?可是,这年头,谁也不至于把那层膜看那么重了吧?又或者是仇冰?但是,即便是因爱生恨,也不该这时候才爆发吧?再或者,是王敏?她因李海替赵三喜鸣不平而要给他点颜色?但怎么说她也是辅导员,不至于铁了心要整自己的学生吧?再或者,当真只是偶然被联防撞上?世上的怪事,要多偶然就有多偶然,因此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但是,无论是怎样的原因,李海承受的结果却是无法改变的了,他一向心高气傲,不会向谁低头,夜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清早六点多就离开了陀大,除了同寝室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何时走的。那个清晨,同寝室的人也都早早醒来,陪着李海走下男生宿舍楼,大家心里都很不好受,马松握了握李海的手,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没什么”,倒是李海十分潇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说不定各位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呢,到时候,可别见外,记得同屋四年这份情啊……”李海说完,就大踏步走了,他坚决不让其他同学送他去火车站,只让赵三喜跟着,很快消逝在浓雾里。马松在宿舍楼下站了好一阵子,无限感慨,却又说不清究竟在感慨什么,那时候,他不可能知道,五年后他会去昆明投靠李海,人生,当真是充满意外啊。
  但是,更惊人的意外还在后面。就在离毕业后有十天的时候,周斌竟然被街头的混混杀死了。其实,这样的情节,尽量不应该写在小说里,因为死亡这一类极端的事情,很容易让读者觉得不真实,而细节的不真实总会极大地伤害整部小说的真实感。然而,1996年6月底的陀大法律系,千真万确发生了这件事情。真要说起来,大学里每年都是要死几个人的,不死几个人反而奇怪了,年轻而且有知识的人比较多的地方,自杀率往往比别处高很多――年轻必然会浪漫,而浪漫必然会容易失望,再者,知识越多,心理往往越敏感,越脆弱,没有知识往往能够麻木,请注意,麻木在这里是褒义词,它意味着心理承受力较强,可见,知识多确实并非什么好事――好了,还是说陀大吧,在陀大,有一座十一层的建筑,人称自杀楼,落成十五年,平均下来,每年都有个把人从那幢楼跳下来,实地演习自由落体运动。相比于那些主动放弃生命的人,周斌死得有些不明不白。马松记得,照完毕业合影的第二天,他和老乡在外面喝了酒,十二点多,回到寝室楼,正好碰上刘昆。“你知道吗?周斌死了!”第一瞬间,马松还以为刘昆是在开玩笑,但是,刘昆实在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而且这个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一点。马松突然感到一种寒意,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寝室,寝室里的人没有一个入睡,大家都默默坐着。
  那个无人入眠的夜晚,真的是人人自危啊,周斌的床空空的,风吹进来,蚊帐飘动,让人觉得陀城六月的闷热中竟然凉气嗖嗖。当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杀周斌,各种猜测像云一样浮动,却又谁也不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死亡者东西,我们每天都在听说,简直都有些不以为意了,但是,一旦它真的就发生在你面前,却是那么恐怖,那么沉重,那么让人气喘心虚。
  案件是在他们毕业半年之后才审结的,凶手杀人的实际情况让人充分感到命运的无常:凶手一共三个,都是不到二十的小年轻,他们以前都从不认识周斌,那晚,他们喝饱了酒,打算到陀大校门外那舞厅找一个“仇家”,给那人“放点血”,但是,“仇家”偏偏一直没出现。他们有些悻悻然离开,到厕所小解时,遇到了正在小解的周斌,周斌的尿液不小心渐到了他们其中一人的裤脚上,于是发生口角,周斌一向嘴巴不饶人,口角很快便演变为拉扯,最后喝醉了酒的三人一怒之下,用匕首捅了周斌七刀,“捅人是这样的,只要一刀捅下去了,就不怕了,捅顺手了就不大收得住了。”他们并没想到竟然会把人捅死,事后,当场被擒两个,另一个潜逃,但没过多久也被抓获了,他还小,并没多少逃窜的经验。
  周斌从入学第一天起便自称是上海市区的干部家庭出生,直到他父亲来陀大处理后事,大家才知道,其实他家在上海南汇县农村,他到现在工作都还未敲定。周斌的父亲头发全白了,也不知道是以前就白了,还是最近才变白。周斌火化那天,全班人都情绪低落,马松突然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像吊在钢丝上,或者说,命若琴铉,你自己都不知道不定哪天就会突然断掉。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96年陀大法律系毕业班,在最后的十来天日子里,因为有了周斌的变故,法律系比其他系的毕业生少很多的喧嚣。最后一周,牛立国搬到其他寝室去睡了,因为他受不了周斌空荡荡的床位。离校前一晚,马松半夜醒来,他看着周斌那张空床,回忆起四年来和周斌不间断的小小争执,突然觉得难过极了。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经过短暂的震动,很快回复原来的轨迹,还是要继续互相斗争。拿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办完手续,收好派遣证,就不再是陀大的在校学生了,四年,竟然说过去就过去了。就在拿了派遣证那天,张运河跟王敏吵了一架。“忍你四年了!”张运河是这么说的,马松将自己和罗曼的行李都送到单位之后,突然想起有个开水瓶还在寝室里,他回陀大拿了水瓶,走到校门口附近时,看到了王敏。“王老师”,马松突然间有千言万语,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王敏情绪低落地说了张运河的事,她最后说,“马松,你和张运河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学生,可是,我对你们,应该说是最偏爱的,可是,他原来竟然这么恨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待马松回答,王敏有些凄凉地笑了笑,说:“唉,我怎么像老太婆一样罗唆了,不耽误你时间,你忙去吧。”
  马松向校外走去,出了校门,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他的母校,王敏刚才还在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同年级的熟面孔也不再能轻易看到,但是那种大学里特有的热烈的笑容依然四处绽放,七月初的大学校园里依然人来人往,只不过,在马松眼里,却仿佛是白茫茫的一片,真的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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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布于:2003-05-29 22:43
25

流 水

  毕业后的头一年,总是令人感到热情洋溢的。然而,这种洋溢的热情就像是塑料大棚里的暖空气,一旦塑料薄膜有了裂缝,外面的冷空气就会立即扑进来,温度就会急剧下降。而生活的塑料薄膜又是那么薄,那么容易被生活本身刺破,就像绝大多数大学毕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马松和罗曼经历了最初的就业的新鲜、第一次拿到工资的兴奋、以及在全新的社会环境中的适应过程。另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俩对于彼此之间的那场分手,逐渐都不怎么在意了。时间,仿佛真的具有无所不能的力量,足以更改一切,甚至,渐渐地,马松连蒋一峰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更甚至,连那首杀伤力极大的《味道》,也不能再对他构成伤害,工作第一年的春季,马松所在的市委宣传部与市歌舞团搞联欢,有人在台上演唱那首歌曲,马松居然能轻松地和着一起唱。
  事业上,俩人都没有特别的奇迹,但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挫折,罗曼的工作并不复杂,在盛兴公司里当文员,原以为公司会比较有朝气、有活力,干了半年就发觉,那种大的国有公司与政府机关颇为相象,一切按部就班。至于马松所在的宣传部,更是标准的机关风格,每个人像一座庞大机器上的一棵小锣丝钉,各人干各人的事,平时不熟悉的同事之间下班后几乎不往来。马松所在的宣传部政策法规研究室总共七个人,除小唐和马松外,多数都在四十岁以上,思想上明显有代沟,很难做太深入的交流,即便年龄比较接近的小唐,少年老成,沉默寡言,更是不大可能交心。马松感到,读大学时,总以为大学生涯是单调的,毕业之后的生活一定会丰富多彩,而真的进入社会之后,才蓦然发觉,毕业后的生活比大学时代更加枯燥乏味。别的不说,单是生活圈子就更窄了,你每天或许会因工作而接触很多人,但真正会进入你生活圈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人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在与过客们一次次萍水相逢而后一擦而过之后,渐渐感到岁月流逝。
  就这么,不经意间,一年就过去了。马松与罗曼其实都记得他们最初的那个约定,94年6月12日,他们互相给对方买玉的那天,曾在瓷器口嘉陵江边发了结婚的誓言,约定97年6月12日结婚。但是,自从那次为时不算长的分手之后,他们虽然破镜重圆,却都对分手之前的一些约定不愿意提起,是啊,那些约定,当时说得那么信誓旦旦,但那切切实实存在过的分手,无意置那些誓言于一种滑稽的状态之中,于是,他们都好像遗忘了那个日子。97年6月12日,他们甚至没有在一起,各在各的单身宿舍。那天晚上,马松在宿舍里想了很久,他逐渐发现,人只要很深很深地爱过了一次,就永远也不能再那么深地爱任何人了,哪怕面对的就是你当初最爱的人……有些行为是不可重复的,爱情其实很象地下的煤矿,它们经由数亿年的沉淀,才千辛万苦地由无数郁郁葱葱的树木化成,而一旦开采起来,却用的那么快。激情象大火熊熊燃烧,很快就会把一个人心中贮备的煤矿烧完,而那时,即便你曾经深爱的人再次来到你的身边,即便你的理智仍然在催促你去爱她,但是,你去哪里找新的煤矿呢?煤已经用完了,火,也就只好任它熄灭。人世间最无奈的事莫过于此,你以为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去对她好,但其实,已经不复可能。
  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已经不可能不结婚。经过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他们谁也没有理由突然离开对方,而且,假如他们又分手了,他们迟早还是得再去恋爱,而对于另外再谈一次恋爱,他们都感到疲惫不堪。于是,尽管都知道没有太多的激情了,他们还是决定去登记。此外,他们结婚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因素,就是住房问题。那时候,市委机关正在开房改政策的末班车,打算进行了最后一次对机关职工的福利分房,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结婚才有分房资格。所以,顺理成章,马松与罗曼结了婚,时间是在97年8月。那是一次完全没有惊喜的婚礼,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之中。
  婚后的日子,和他们的婚礼一样平淡。虽然他们如愿以偿地分到了房子,做了简单的装修,终于在异乡陀城,有了自己的小窝。但是,“自己的房子”所能带来的欣喜,也无非三个月而已,三个月后,就像衣服穿旧了,也就不像刚买了新衣服那样爱惜了,对于房子,他们也不觉得有多么难得了。而且,因为马松在市委宣传部资历浅,分到的房子自然很小,是一室一厅,罗曼当年梦想的将父亲接过来的计划,因为房子太小而不得不搁浅。
  他俩婚姻中还有一个小小的隐患,那就是罗曼坚决不想要孩子。马松明白,罗曼主要是放心不下她哥哥的孩子,万一有一天,她的哥哥有什么不测,罗曼是打算帮哥哥把孩子带大的。“你对你娘家的人,确实是真好啊”,有一次,他们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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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3-05-29 22:46
27

寓 言

  又是一天,应聘归来,回到家中,马松突然接到《文学》编辑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他的一个短篇小说被决定采用了。《文学》是一个国内很不错的文学期刊,在上面发表小说是能证明作者实力的。马松心情舒畅了许多,想,至少已经开始发表小说了,以后以文谋生,未必就不可能。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不再无头苍蝇般地四处奔波找工作了,与其花那么多时间找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不如安心写作。这个念头使马松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激动,他立即打电话,想告诉罗曼,可是,老是占线。拿起的电话总放不下,却又老打不通,马松干脆拔了许蕾的电话,一下子就通了。“许蕾,许蕾,我终于想通了,我要搞写作……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才是我这辈子真正该干的……”电话那端,许蕾立即给予了热烈的响应,她说,她早就这么说过,早就希望马松下定决心,走那条路,“何必在意文学是不是受冷落呢?那都是别人的事情,你热爱它,那就去做,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罗曼下班回来后,马松把这个想法给罗曼说了,当然,他并不期待她有许蕾那般的支持,但是,没想到,罗曼却是完完全全地不赞同,她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以为还是八十年代?那时作家是个宝,现在――作家――还有多少人看的起?而且,“靠写文章,或许能够养活自己,但你不能那么没追求吧――仅仅满足于养活自己,那你何必辞职呢?”
  于是他们激烈地争吵起来,那是马松辞职后他们第一次吵架,很伤感情。此后他们一直断断续续地吵吵闹闹,虽然他们毕竟有很深的感情基础,每次吵了也就吵了,过几天也就和好了,但终究还是劳神。罗曼没有坚持让马松去应聘了,马松呢,也就开始过上自由撰稿人的生活。不过,这种生活确实很清贫,马松从事的是纯文学创作,拒绝写时尚文章,因此稿费很低,而且难得发表一两篇小说。加上如今文学期刊大多步履维艰,小说即便发表了,稿费也要拖好久才来。四月底,夏天都快到了,《文学》寄来1000元汇款才珊珊来迟。虽然为数不算多,但是马松依然很高兴,他真想立即跑到北京,对他们每个编辑说声,“谢谢你”。为了庆贺,他和罗曼吃了顿麦当劳,花27元,马松请客――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收入了,终于也得了点进帐。
  然而,罗曼却似乎只是强颜欢笑,她心里并不像马松那么开心。马松非常扫兴,说你怎么这么煞风景呢?罗曼说,“你的要求也太高了,连别人内心是否高兴你也要干预。2个月,就收入了1000元,下一笔收入还不知道多久才来,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要我怎么高兴?”
  5月初的一个周末,罗曼要马松陪她去去买衣服。女人总是这样,永远嫌衣服不够多。其实夏天根本还没来,罗曼就如此急切地想穿夏天的衣服了,马松觉得,他和她彼此都越来越有些看不惯,他觉得她变了,她也觉得他变了。互相越来越爱都嘴。罗曼说,“春天都过去好久了,还没买衣服,没有夏天穿的衣服了。”马松问,“那你去年的夏装哪去了呢?”罗曼说,“去年哪里有夏装”,马松就说,“你去年若没买夏装,那你去年夏天是怎么过来的?”话是这么说,衣服还是要陪罗曼买的。毕竟是女人的乐趣啊,怎么能把她的乐趣剥夺了呢,何况现在的女人都是自己挣钱。罗曼不是靠马松养活,甚至以后可能是她养马松,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地位,马松懂渐渐说不起话了,他和罗曼逐渐有了矛盾。只是当时,他们置身过程之中时,其实都没有充分意识得到矛盾已经开始产生。
  矛盾就像冰原上的裂缝,最开始很小,细如发丝,渐渐地,渐渐地,裂缝大了起来……裂痕往往都是这样――当彼此能意识到的时候,常常已是无法弥合了。那段时间,罗曼经常因工作的事情晚上出去应酬。马松一人呆在屋子里,十分无聊,老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写作,与人隔绝,心情会变得怪异起来,看来,罗曼批评他“越来越不懂生活”是有道理的。可是,不写作,又能怎样呢?别的路他都试过了,走不通啊。
  5月上旬的星期天,罗曼又去上街购物了,马松一个人呆在屋里,正感到无聊,突然,电话响了,《小说》杂志的编辑部打来电话,告诉马松,他投稿的两篇小说已经通过了终审,并且评价很高,编辑部打算隆重推出一个他的专辑,就在最近的一期。马松心里一阵狂喜,他急切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罗曼,可是,等了很久,她买衣服都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太阳快下山,罗曼终于回来了,马松仍然很高兴地把要出专辑的事告诉了她,对于年轻的写作者来说,在一流期刊推出个人专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可是,罗曼只是敷衍地表示了一下,“太好了”,她说,然后就一门心思在镜子前试穿她的衣服。
  马松在旁边看着罗曼,简直难以想像这就是大学里那个充满理想充满着人文关爱的罗曼。仅仅过了9年,尤其是罗曼工作以来的5年,她已经完全不在意文学了,究竟是她变得快,还是我们这个社会变得快?文学的地位已经降到了谷底,好像只有马松和许蕾这些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人,还在为文学上的成绩欣喜,可是,除此之外,还有谁在意?马松的心情不禁糟糕透了。
  这个月的下旬,马松终于收到《小说》杂志。看到了里面他的专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他知道罗曼肯定不会很在意,但是,还是忍不住拿过去让她欣赏。这段时间,他们老是吵架,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罗曼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并主动下厨表示庆贺,但马松总觉得罗曼不是真正的高兴,很浓的失败感弥漫在他心上,一个男人,如果不能让他喜欢的女人感到满意和自豪,那些所谓的成功就会损失很多意义。看来,他是并不能给罗曼带来幸福感觉的男人,而她,也是不能让他体会到成就感的女人。这使马松连续很多天一直心情郁闷,他感到他和罗曼彼此的心越来越隔绝了,5月底的一个早上,一觉醒来,马松突然构思出一个小故事,也算是寓言吧,他给它命名为《凝固的绝壁和曼陀罗》。内容是这样的:

  曾经,在很深很深的悬崖底部,有一株曼陀罗,他顺着绝壁,朝着谷顶的阳光,向上,向上,寂寞地攀爬。
  人类总以为自己很聪明,总以为他们看到的世界就是一切,但其实,不是的,曼陀罗有曼陀罗的世界,即便人类可以用仪器分析的出,也无法用心体会的到曼陀罗的感觉,他有他的五脏六腑,他有他的皮肉筋骨。
  曼陀罗象个攀岩爱好者,对这凝固的绝壁充满永恒的兴趣。不过,他不是出于爱好――他没有那么浪漫,攀岩之于他,不是后天的选择,而是先天命定的为了生存的必须――他只能往上爬,永不回头,爬到谷顶阳光明媚的地方,否则,他迟早要枯萎,失去生命。

  有一天,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从这曼陀罗的肋骨上,长出了一个小芽,小芽慢慢地舒展,也成了一株曼陀罗。两株曼陀罗相伴而生,时而头抵着头,时而脸贴着脸,无限缠绵。在这自然而然的相互依靠中,他爱上了他肋骨上生出的她。
  这是一个极深的V型悬崖,他们爬了那么久,谷顶的天空依然宛如一道细缝。四周是无尽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他们彼此抚慰,彼此呵护,但是,因为靠得太近,他们叶子上的细刺不时会扎着对方。有一次,他攀岩时,不小心被划破了皮,血流了出来,她是那么心疼他,来不及多想,立即焦急地伸出手去,用叶子为他包扎。他的脸上一阵抽搐,因为那些细刺象无数根针扎在伤口上。他尽量忍住痛,想用笑容掩饰,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太熟悉了,他的一个哪怕最细微的眼神,也会被她觉察,她知道,她在无意之中,加剧了他的疼痛。
  她轻轻地缩回了手,他们长久地沉默着,都感到爱象刺一样充满了危险。这种感觉令相爱的曼陀罗忧伤。后来,她决定到悬崖的另一面绝壁上去――这是一个缝隙很小的悬崖,两面绝壁之间,仅仅相隔半米,这个距离,既可以使他们保持亲近,又可以使他们不刺伤对方。他们都觉得,这样很好。

  他们继续往上,因为距离产生的美感,终于又恢复了起初的甜蜜。有时,她静静地凝视着他,感到心比蜜甜。有时,她轻轻一蹭,就跳到他那边,和他无需言语地拥抱,仿佛拥抱着他,就拥抱住了整个世界。当然,每次,最后他总要温柔地吻一吻她的额头,任她回到她那边去。
  这种如同周末情侣的生活,令他们沉醉。在这种沉醉中,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悬崖的两面绝壁间的距离,正在悄悄地变大,半米,一米,一米半,两米半……五米……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已经跳不到他那边去了。
  此时,或许可以让他跳过来,或许她可以倒回下方然后再跳过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发现,爱情已经依赖上了距离,没有了距离,他们担心便会没有了爱,他们害怕在同一面绝壁上,会重新伤害对方……于是,他们决定忍受短暂的分离,在谷顶再相会――抬眼望去,谷顶的缝隙是那么细,仿佛悬崖的两边触手可及……

  然而,当他们终于爬近悬崖顶部时,他们才发现,原来以前看到的这条细缝,竟然宽达几百米,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不可能在谷顶相会。再往回爬也已不行了,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变得很粗,很重,无法灵巧地在绝壁上倒头攀爬。
  生命总是这样,无法重复。他们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如此一来,就可以再梦一次,他们在新的梦里绝不会分开,哪怕只是分开一瞬。他们还希望自己不是真的曼陀罗,而只是别人手中的画,那么他们将用最最虔诚的心,乞求绘画的人重新画一次,别把他们装饰在悬崖的两侧……然而,偏偏他们是真实的生命,于是他们只好无可挽回地隔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根部还是相连的,她是他身上长出来的啊,虽然,漫长的时光已经使当初的肋骨变成了如今的根部,而那根部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早已枯萎,他们都早已在攀爬中不断生出新的根,那以前的根部,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作用……但是,他们毕竟还连着的,这对于他们,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他们靠着这力量,继续向上,终于在不久之后,头一次探出了悬崖。
  他们向四周望去,风景紧逼而来:白云大朵大朵地游动在广袤的天空,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如同一顶沉闷的帽子压在悬崖顶上,还有阳光,以往阳光是多么小气呀,只在中午才灿烂一阵,而现在却是如此大方,丝毫不再吝啬它金色的羽翼……一切显得如此新奇,在微风中,在蓝天下,他远远地凝视着她,虽然感到说不清的惆怅,但也体会到一种事业的成就感。世界真的很大,除了爱情,毕竟还有其他……
  就在那时,他突然听到轻轻的一个声音,仿佛是什么在叹息,又象是什么在裂开,有细微的振动,隐隐约约地从遥远的悬崖底部传来,他微微垂下头,微微地感觉了一下,发现,是他们的根部连接处,因过于枯萎,终于断了。

  他抬起头,向对面望去,发现她也在望着他,而他们,都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了――可能是因为他们一度需要的距离感终于以他们无力控制的距离,将他们的视线拉得很开很开,可能是因为他们从不需要却又从来无法克服的泪水,将它们的视线遮蔽得模模糊糊……

  2001年,马松的五月,就在这则寓言中结束了,那时候,他辞职已经三个月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而他的写作道路并不能得到罗曼的认同,他已经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一段婚姻,可能会逐渐走向尽头。


28


六 月

  2001年的6月上旬对马松而言充满惶恐。他有时甚至觉得,即便在6月中下旬离婚进程中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没觉得惶恐过――或许,那时候离意已定,只有伤感,反而没有惶恐了。
  马松和罗曼的关系急转直下,是从6月2日开始的。 那之前,两人虽然有了种种的不协调,但还是没有尖锐地对立起来。6月2日,是马松的生日,罗曼只顾着上班去了,临出门前什么话也没有。马松只好独自到图书馆里呆了大半天,他想,罗曼或许已经记忘记他的生日了。
  马松记得以前刚和罗曼谈恋爱时,每年过生日,罗曼总要送他一些小小的礼物,那是多么温馨的记忆啊。据说,人类的爱情只能维持2年,以后都是习惯或责任了,大约是的,反正大概相爱两年后,他们对于彼此的生日,就没怎么认真送礼物了。
  女人可能更需要关爱,所以每到罗曼过生日,她都要缠着马松买生日蛋糕或别的什么,而仔细想来,其实马松总是很敷衍的。但反过来说,罗曼对马松的生日也渐渐不那么关心了,人总是自私的,当最初的爱情淡去,对对方热烈的关爱也就淡去了,总归还是要回到对自己的保护和对对方的索取上来。马松虽然对生日并不很在意,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妻子在意他的生日。然而,那天罗曼看来是完全记不起了。
  马松感到说不出的寂寥,生日带来的好心情全然没有了,写作也没了心思,百无聊赖中,他给许蕾打了个电话,有时侯他都觉得,简直把许蕾当心理医生了,好在,她总是那么有耐心,一点也不厌烦,并且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她说,以写作为事业方向,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更改了,只不过,写作是需要灵感的,不是说坐在那里就立即写得出来,所以,不妨再找个副业,“你最恰当的副业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干律师,工作时间不那么固定,不需要八小时随时随地守着,而且可以给写作收集很多素材”,许蕾说,“你本科学的就是法律,即便再不喜欢,总也有些基础,连我这个门外人都打算考个律师资格,你不如也报考。” 马松想想也有道理,如果不以律师为职业目标,辞职之后这种浮萍般的状况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如今离10月份的律师资格考试有四个多月,抓紧时间复习,未必一定不能考过。何况,迟早还是得把律师资格考试通过才行,那样会游刃有余得多,不至于象现在这样窘迫。 于是,马松便与许蕾约好,第二天中午,一起去买律师资格复习参考书。
  如今的考试用书都十分昂贵,尤其是律考复习书,他们看中的最权威的“人大版律考必备丛书”分上中下三本,一共200元钱。许蕾提了个小小的建议,她说,干脆我们一人出100元,合买一套书,反正三本书可以各看各的,看完了一本换对方的来看,这样一来可以省整整100块呢。马松觉得挺好的,他辞职后没了工资,自然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他们当即就这么合买了一套。
  回来复习了两天,6月5日中午吃饭的时候,罗曼无意中看到了书,奇怪地问,“你这书怎么只有中册和下册,没上册呀?”马松没想到罗曼观察会这么仔细,平时,她很少查看马松的东西,当真是哪壶不开拎哪壶,马松一时有些语塞,追问之下,只好将与许蕾合买此书之事和盘托出。“你也知道,我也无非是想省点钱而已”,马松最后强调,“我和许蕾关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罗曼听了,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出门的时候,冷不丁冒出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
  想到罗曼可能真生气了,马松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下午,他特意到菜市场买了菜,又是洗又是炒,弄了一桌。可是,快下班的时候,罗曼打来电话,说她们单位的几个同事要聚一聚。马松感到仿佛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但仔细想想,罗曼并不知道他做了菜,那又怎么能要求她一定回家吃饭?何况自从结婚以来,双方似乎都关在了一个笼子里,都很少再有自己的娱乐和交际,罗曼要出去聚会,应该支持才对。这么想着,马松就平静下来,在电脑前写自己的东西,一写就写到了晚上11点,罗曼还是没有回来,马松不由得担心起罗曼的安全,他给她打了个电话。“我们就快回来了”,罗曼在手机那头说。马松正准备挂电话,他突然听到音乐声中夹杂着几个男女的话音――其中,分明有张运河的声音,马松一楞。正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电话那头已经挂了。
  又过了好久,罗曼才回来,身上酒气很重,还带回来一支玫瑰花,说是单位同事小彭送的,“小彭?”马松很生气,他说,“你肯定以为,我没听到张运河的声音吧?” 罗曼坚持说,你听错了,就是小彭。马松说,我可没喝多了酒,要不我明天去问问小彭?罗曼脸一白,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小心眼儿了,还像个男人吗?
  “不像就不像吧,”马松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离婚。”
  罗曼开始不理会马松,后来看马松是真生气了,就说,“我从来没想过离婚。我不想离婚。”随后她说,的确是张运河喊了几个老同学请她去唱卡拉OK,但那花确实不是张运河送的,张运河确实想松朵玫瑰给她,她没要,那朵玫瑰,是一个女同学送的,就当是玩笑一样,“马松,你好久没送花给我了?我也是女人啊,女人都是想回味别人送花的感觉的呀。你能老怪我吗?”
  马松的心渐渐还是软了下来,女人是需要呵护的,要怪,就怪自己对罗曼不够浪漫不够关爱了。他说:“好了好了,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能再这么无节制地出去玩了,一身酒气,老在外面玩,哪个当丈夫的受的了?”
  罗曼的样子的确楚楚可怜,她说,“你不喜欢我出去,我就不出去好了。”
  马松说:“我也不是完全不准你出去,水靠堵是堵不住的,这我知道,但你不能老出去,不能老和张运河他们出去。而且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来。”
  罗曼答应了,他们又恢复了良好的气氛,仿佛刚才根本不曾提及离婚。他们都想,他们还是深爱对方的吧。只是,马松与罗曼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是他们近半年来家庭气氛的失衡以来,第一次在争吵中出现了“离婚”。
  晚上临睡前,因为气氛变得比较好了,马松想做爱,罗曼说,你也知道的,我那个来了,还没完全干净。于是马松只好做罢,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对罗曼说,只要搂着你就想做爱,我还是去书房写点东西吧。他写了好一阵,夜色渐深,罗曼已经睡着,马松感到有些困了,他也过去睡了。
  一晃又是几天。6月12日 清早,马松醒来,才七点过一点,罗曼也醒来了。马松突然很想做爱,他们已经好些天没做爱了。马松把罗曼的身体扳过来,罗曼说,还没完全干净,看到马松气馁的模样,她似乎又有些不忍,说,不过,也勉强可以做了。于是他们做爱。可能是很多天没做了,有些生疏的感觉。罗曼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似乎没有热情,只有责任。马松感觉他很不了解罗曼了,他的热情随着对方热情的缺失也不知道消逝到哪里去了,他们似乎都对对方没有了热情……
  罗曼去上班之后,马松一直静不下心来,胡思乱想,心里很乱。他一边将洗衣机接通,一边看书,边看边走神,仿佛若有所思,以至于忘记打开厕所的下水孔。他们家的洗衣机一向是从厕所下水孔排水的,罗曼多次说过,这样很不好,应该另外再开一个排水孔。可是,马松总想省钱,也怕麻烦,所以就一直没那样。这次,洗衣机排出的水漫了出来,先是从厕所漫到了客厅,然后从客厅漫进了卧室和书房。直到水浸到了马松的拖鞋,他才发觉,而那时,水已经四处都是了。马松急了,他怕罗曼回来看到又要生气,赶忙先将厕所下水孔打开,随后用铲子铲水,再用拖把将水拖了出去,从九点一直忙忽到十二点,整整三个小时,终于在罗曼下班回来之前,将地上的水全部拖了个干干净净。看起来,谁也不会觉得是“水漫金山寺”,而是以为马松主动做了一次彻底的地板清理。
  罗曼一回来,马松便上前邀功请赏:“你看,我拖了地。多干净!”但是,罗曼似乎对这个家的干净与否,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她强打精神表扬了两句,一看就是敷衍,让马松颇为没趣。
  下午,又只剩马松一人在家。他想,既然已经拖了地,干脆把家具都抹干净吧。他们的小家历来是罗曼做清洁,倒不是马松不愿意做,而是罗曼总觉得他做不干净,不让他插手。但是,6月以来,罗曼却没有再做过清洁,家具上都积了一层灰了,她也没有一点抹的兴趣。马松尽量说服自己,“毕竟我现在没有上班,应该多干点家务,李安不是也当了5年‘住家男人’吗?他不也是家务活儿一肩挑吗?”这么说服着自己,马松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抹布将家具擦得崭新。下午下班,罗曼回来了,她似乎尽量想显得如同往常的融洽,热情地夸奖马松家务做的好,但那神情,却让马松觉得如同一个母亲在夸自己的儿子。
  这个夜晚罗曼没有再出去,他们早早一起看电视,比较随意地说着话,晚上睡觉时,马松突然又很想做爱,最近他成天在家里,与世无争,精力似乎无从发泄,特别想做爱。
  罗曼睡着,带着耳机听音乐,马松走过去,将灯熄了,睡在旁边,然后吻罗曼的脖子,罗曼说:“早上才做了,怎么能又做?何况我困死了,我想睡觉。”
  马松不说话,继续象狗一样趴在罗曼脖子边,罗曼说:“不行,今早才做了的,今晚不行,即便要做也是明晚。”
  马松心情一下子沮丧起来,莫非每次很想做都做不成?他说:“做你的丈夫,连做爱都要这么求着你,太没意思了。” 罗曼轻轻叹了口气。马松接着说:“而且,你以前不是这样冷淡的……”
罗曼没说话,或许是这句话让她想到了以前,她朝马松怀里微微地靠了靠。马松试探性地去褪罗曼的裤子,罗曼微微抬起身子,配合了他。看来,她是默许了……马松终于如愿以偿地运动起来,可是,他分明又觉得,这样求着做爱有些屈辱,他心情不舒服,没过一小会儿就结束了。 
  刚一结束,马松又担心起来:罗曼会不会对他这么快就结束不满意呢?马松不禁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刚才应该忍一忍。但已经没办法了,已经那样了,他只好忙碌地继续动着,他还年轻,4不至于立即便萎缩,他希望在半疲软状态下继续耸动,刺激自己的器官,从而让它迅速恢复雄风,希望能让罗曼满意。但是,他的继续蠕动似乎是徒劳的,器官偏偏越来越小了,最后在抽动的时候居然一不留神就抽了出来。他只好鸣金收兵。当他收拾干净床单后,罗曼已经穿上了内裤,再战一次显然不再可能,而马松,不知为何,也没有连续作战的兴致了。
  马松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他怕他在旁边会引起罗曼也睡不着,影响她第二天工作。唉,他们何时开始如此小心谨慎了?马松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到书房去了。
  在书房枯坐了一会儿,他的心情慢慢舒畅起来,他随手拿了本书乱翻,正翻着,罗曼突然喊他――比较急切地喊了他两声。他立即从书房走到卧室,罗曼声音有点颤,说:“你看,窗子在乱响。”马松看过去,窗子的确是在响,窗帘一个劲地动,仿佛有什么在窗帘后面,有点吓人。
  马松大声“呵呵”两下,然后走过去,说,“肯定是风”,他又“呵”两声,拉开窗帘,后面确实什么也没有,沙窗被风吹着,一个劲地响。马松往窗外看去,沉沉夜色里,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鬼躲在风中,黑色的树的身影被风吹得乱动,风真的很大……


29

夜 雨

  6月13日中午,马松看到罗曼一边在床上躺着,一边又在听音乐,他走近她,想,她近来或许心情也很混乱吧,要听音乐才能睡着。他和她,究竟是怎么了啊?
  “你最近怎么老这样出神地看着我呢?”罗曼突然睁开眼睛说,“你以前都没这样的。”
  马松笑了一下子,没说什么。陀城的夏天是极热的,即便有空调,人们在屋里也习惯于穿得很少,看着罗曼雪白的肌肤,马松突然又想做爱了,但是,罗曼怎么都不让,她说,烦死人了,成天就想着做爱。马松没办法,只好走开,感觉自己有些无聊,有些可笑,还有些窝囊。
  中午临上班前,罗曼在镜子前打扮,马松柔情地搂住罗曼的腰,突然想说些久违了的甜言蜜语。但罗曼显得很不奈烦,她说,“你看你,老呆在家里,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再这么烦人,晚上我又和别人出去玩了哟”
  马松说,“你去玩去玩吧,最受不了这样的威胁”
  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又僵硬了。
  马松原以为罗曼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那个晚上,罗曼居然真的又和出去唱卡拉OK了,她没有说是不是与张运河他们一起去的,马松无从查证也不想查证。其实罗曼多次说过,让马松和她一起去,可是,马松发觉,自从他辞职一直没找到工作之后,他便很不想接触以往的熟人或者罗曼的熟人。自己不想去,又没有理由不准罗曼去,这不禁让马松心烦意乱。他在家里烦躁地写着文章,从晚上8点写到10点,只写了660字,而且写的很糟糕,心太乱了,怎么可能写得好。
  每当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马松都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罗曼回来了,然而总不是。他自己对自己说,“不,我不在乎了,大不了离婚,已经无所谓了。”这么对自己说着,楼梯上又传来轻微的声音,他突然又盼望起是罗曼回来了,但是,仍然不是。“我可真是贱啊”,马松痛苦地扯自己的头发。
  他继续坐在桌前写作,居然渐渐写的很顺手,似乎真的无所谓了。后来,他看了看钟,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他心里突然袭来一种愤怒――难道是自己在强迫她吗?他以前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自己对她太苛刻了,但现在,他突然发觉:有几个身为人妻的人,会如此呢――6月以来,她不收拾家,不做饭菜,甚至不对家里的清洁做简单的打扫,晚上总喜欢出去唱卡拉OK……这难道还是他在苛求她吗?
  马松想着这些,更加觉得很无味,同时,心里逐渐下定决心――不主动破坏这种婚姻,但既然她已经如此对这个婚姻不抱热情,他为什么还要太热情呢?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也不会再做饭了,也不会再打扫这个家。
  晚上11点40,罗曼终于回来了。自然,他们再度激烈地吵起来了,“离婚离婚离婚离婚!”马松吼起来,“再不离婚我要疯了。”这次,罗曼也强硬起来,说“你自从成天窝在家里,不是也变了许多?你以前会这么狭隘吗?老婆出去唱唱歌,你就这么担惊受怕,你多一点自信好不好?”她突然哭起来,说,“你这么不自信,让我过得也很紧张,随时担心你会爆发,所以有时我简直不想在家里呆着,出去心情舒畅得多,一回来,一和你面对,你知道吗,我就很累很累。好吧,你要离婚,我们就离婚吧。”
  “那好啊,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马松想以攻为守。
  “行啊,”没想到罗曼却很认真地说,“就明天,我……确实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马松沉默不语地拿着枕头,睡到了沙发上。屋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第二天,也就是6月14日,星期四。清早,天还没亮,马松便醒来了。其实,直到此刻,对于离婚,他依然犹豫不决,他甚至希望罗曼会主动求他不离婚了,但罗曼没有主动开口,马松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在等他主动开口说不离婚?可是,一想到不休止地猜测对方的心思,马松立即又感到极度的厌烦,这么小心谨慎地猜测着,太累了,他不会主动开口的,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而离婚,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它从高处滚下来,开始滚得挺慢的,但是越滚越快,棍到后来,他想挡也挡不住了……对,就是那样的感觉。
  但是,他还是想逃避。难道他们的爱情真的这么就要了断?他还是不愿意直接面对。或许,先躲一躲再说吧,于是,天亮以后,马松从家里出来,他想出去安静安静,让彼此都不至于太冲动。
  马松在陀城新落成的广场上转了很久,广场很大,这个世界也很大,相比之下,二人世界显得很小。有时马松想,他和罗曼或许都在那个小世界里实在呆的太久了。以至于失去了更广阔的大的世界。
  马松突然回想起那首曾深深伤害过他的歌曲《味道》,他发现这首最想忘记的歌曲,自己居然记得反而最牢,那首歌的旋律清晰地缠绕住他的记忆,令他莫名地伤感……他还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分手后他在女生楼外空地上站了一夜的那个晚上。他那时可以那么努力地去挽回,然而这次,却完全没有再站一晚的心力了,有些行为是不可重复的,或者说,有些行为只在特定的年龄段才可能发生。当然,也可以说,或许是因为他不再像当年那么爱罗曼了。马松在心里问自己,真的不爱她了吗?他并不确切地清楚,他只是觉得,他们的爱情和很以来似乎就已经显得异常平静,笼罩着浓郁的亲情,亲情使爱情无法呼吸。有时候,马松看着罗曼,他是她的丈夫,但他仿佛更像是她的哥哥,或者弟弟,或者父亲。她是他的妻子,但却仿佛更像是他的姐姐,或者妹妹,或者母亲。总之,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爱人。
  想起来有些黯然,从92年到2001年,马松和罗曼在一起九年,对她,他竟然感觉比养育自己二十余年的父母还要熟悉。马松怀疑,人与人之间,太熟悉了,免不了就要攻击,子女总容易对父母不满,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子女与父母之间有着血缘,无论如何总是割不断的。然而夫妻终究不是血亲,如果没有孩子的纽带,过于熟悉之后就只好分离。曾经爱的越深,就会越不甘心,就会撕咬得越发血肉模糊……既然如此,躲又能躲多久呢?马松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决定还是回去直接面对罗曼。中午12点左右,他满面倦容地回到了家里。然而,整个中午,罗曼没有回来。
  马松困极了,什么也不管,洗了个澡,然后倒头便睡。
  醒来时,已是傍晚六点半点,罗曼还是没回来。马松坐着,发了一阵子呆,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后来马松想,还是去大学的舞厅里跳跳舞吧,和女孩子跳跳舞,处一处,总是愉快的,这是男人的本性,和爱情不爱情无关。于是马松盘算了一下,女生量多质高的地方,是陀大和师大,马松不想到陀大去,因为心情很乱,不想在母校碰到旧识。于是只好舍近求远,去师大了。
  马松在广场坐上去师大的538路公交车。车上有不少年轻人,看样子都是师大的学生,个个意气风发,马松发现这些80年代的孩子们,似乎一点负担也没有,他们笑的那么开心,是那种真正的开心,让马松嫉妒。马松一边装作看窗外的风景,一边支起耳朵听他们对话。渐渐知道他们是师大艺术系的,马松对搞艺术或打算搞艺术的人一向比较挑剔,于是仔细偷眼看去,其中一个女生,长的十分清秀,但左边耳朵上居然穿了三个洞,戴着那种一头象锣帽一头象钉子似的耳环――可能不应当叫耳环了,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环形。还有一个男的,象是学生,又象是那种所谓流浪艺术家,更酷,竟然在下嘴唇上穿了个洞,戴了个银色的小环。马松用余光多次打量那个小环,百思而不得其解:他喝汤,喝茶,喝酒,或者喝可乐的时候,液体岂不是要从唇下漏出来?马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心底里笑了笑自己,或许太跟不上时尚了。
  当然,马松没有问他。说真的,虽然马松只比他们大几岁,可确实感到有代沟了。现在的代沟看来已经不是按十年来划分了,或许是5年,甚至是3年,真倒霉,马松想,假如真的离婚了,以后该怎么找女朋友呢?虽然不想有爱情,但女朋友怎么都还是得有的,否则身心迟早会变态。可是现在看来,要找一个女朋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马松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些年轻女孩打交道了。那么,离婚还是不离婚?马松又无比犹豫起来。
  这个感觉,当马松进了师大舞厅之后,便更加强烈了。舞厅里的灯光马松已经不适应了,仔细一想,自从和罗曼恋爱之后,马松就极少去跳舞,尤其结婚之后,3年来,竟然没进过舞厅。此刻,不仅舞步生疏,更要命的是,马松失去了请女孩跳舞的勇气,怕被拒绝,开不了口。
  跳劲舞的音乐响起了。顿时,女生们那些年轻得可以捏出水来的腰肢,蛇一般扭动起来。而男生们就更来劲了,他们如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又象雄孔雀在雌孔雀面前斗艳,尽情开屏。其中一个男生,最是投入,跳的也最象迈克?杰克逊,引起大家围观,仿佛一个令人景仰的英雄。那一刻,马松很真切地感到,他无法融入进去,他的心已经未老先衰。这种感觉令马松黯然,马松在震耳欲聋的舞曲中悄然退出。校园里到处是一对对的情侣,马松形单影只,从弥漫于四周的浓郁爱情气息中悄悄走过。
  回家路上,马松在公共汽车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人接,显然罗曼也还没有回家。他又给罗曼打手机,但是,或许是罗曼不想接,或许是她置身某个嘈杂的地方,听不到电话铃声,又或许,她将手机遗忘在家里,抑或是故意不带在身上……总之,不管电话响多久,就是没有人接听。
  回到陀城广场,马松又给家里打电话,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多么希望有人拿起话筒,哪怕是与他继续争吵……但是,话筒始终没有人拿起来。再给罗曼打手机吗?马松却陡然没了勇气,他怕那头依然没有声音。
  马松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害怕一个人独自在家里呆着。像流浪的狗又像是游魂,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走了好久,他突然看到一家冷清的小酒廊,里面没有别的客人,他走进去,拣了紧靠落地窗的一个位置座下,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着窗外冷寂的街景。每坐十来分钟,马松就给家里打一次电话,他想知道罗曼回家了没有,他想,假如她十二点之前回去了,他立即就赶回去,恳求她不要离婚,告诉她,他有多么离不了她……但是,6月15日零点,家里依然没人接电话。零点过了不到一刻钟,窗外忽然飘起了雨,雨被风卷着,向马松扑过来,然后被他面前透明的落地玻璃冷冷地挡住。顺着玻璃,雨水一串一串地从上往下滑,像是许多年前顺着罗曼明净的面颊滑落的纯净的泪水,当年,他们是多么容易落泪啊,而如今,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带来的只要疲倦、枯燥、无聊、争吵……至于心跳以及眼泪,那些只属于青春的东西,早已经不见痕迹。马松看了看手表,突然心里一酸,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婚姻正在解体,就像骨头散架那样,就像曼陀罗花凋零那样,几乎可以听到轻微的声响。



30

曼陀罗

  6月15日上午,马松与罗曼开始写离婚协议书,他们没有告诉双方父母,因为他们都清楚,那样一来或许会延缓他们婚姻的寿命,却改不了最后的归属,徒增感伤。没有了父母的干预,离婚就很容易解决了,他们唯一值钱的不动产是住房,但对此他们协商得也很轻松。“我想要房子,因为我在这里住惯了,搬别的地方我会不习惯的”,罗曼说,“只好你吃点亏了。”
  马松说,“好,总不能让你一个女人出去租房子住”。这么说着,马松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那么对罗曼说,“……假如什么也挽救不了,等我彻底绝望了,我就会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和你在同一个城市,不让自己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也不让你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是的,对于陀城,他已经全无留念。既然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还要那房子、那些家什、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呢?他本来想这么对罗曼说,甚至想问问,她还记得他当初说的那话吗,但是,终究还是没有问,他觉得问了要么有些无聊,要么徒增伤感。

  他们商量着将条款写好,一式两份,各自保存一份。马松心里总觉得好像不是真的,好像他们只是在假装离婚。但是,分明他们又确确实实走到区民政局,也就是三年前他们结婚那地方。
  马松记得他和罗曼办结婚登记那次,他差点和这里的办事员打起来,因为他们专门到影楼照了张大小合适的为结婚证准备的像片,没想到,负责登记的办事员硬要马松在这里重新照宝丽来快照。马松不愿意,说,你不就想多收10元钱吗?这样吧,给你10元钱,我们还是用自己准备的像片。那个办事员觉得受了侮辱,竟然妄图利用小小的职权,不给马松和罗曼登记。唉,结个婚,可还真不容易。

  想不到,离婚竟然比结婚还要繁琐,还不容易。三个办事员坐在一排桌子后面,满脸傲慢神情,仿佛离婚的人是来求着他们开恩。离婚的人也真多,最开始马松看着小屋里挤得满满的六七对男女,还以为有些是来登记结婚的。后来一看墙上的告示,才知道“星期一,三,五专办离婚,星期二,四专办结婚”,看来,离婚比结婚还生意兴隆啊。马松和罗曼还算幸运,赶上了星期五,如果是星期四来,就要白跑一趟,那也就太浪费表情了。
屋里很热,还不断发生离婚者和办事员之间的争辩。比如,一个办事员说,“……你那房子,必须要拿单位的证明书来……”,然后一个中年男子愤然回答,“……我下海都8年了,哪里还有单位?难道没有单位连婚都离不成?”只听那办事员说,“……我不管你那么多,我是按政策办事,是在执法……”整个屋子,类似的争吵此起彼伏,如同农贸市场,轻而易举地将离婚所附带的那些忧郁情怀化解得干干净净――在这样的状况下,能够少点麻烦顺利把手续办了,成为每个人最大愿望,至于手续办完所暗含的那种咫尺天涯的忧伤,你根本就来不及去考虑,而离婚当事人的悲剧感,也便自然被轻而易举地解构了。

  办好离婚登记,马松就着手处理离开陀城的事。他打算到全国各地走走,既然已经是单身了,就要做点原本想做却不可能做的事,当一个无所事事的流浪者,是马松多年前便有但却没有实现的一个梦想,如今,终于可以自由地实现了。财产分割中,马松只要了他的书和部分存款,房子和家具都留给了罗曼,这样也好,便于浪迹天涯。虽然如此,那一大堆书还让马松很头痛,他只能把它们寄放到朋友家去。离开前,他把书全打包了,弄了一个晚上。夜深之后,马松累坏了,连澡也懒得洗,睡在了沙发上。
  半夜,突次有什么,弄湿了马松的胸口,马松连摸也不用摸,就知道,那是泪水。久违了啊,难道,只有在这时候,泪水才能出现吗?假如他们还在争执,假如他们的婚姻还在苟延残喘,那么,这珍珠般晶莹的水滴,肯定还是无法凝聚。这珍珠般晶莹的水滴呵,热热的,咸咸的,有些像是海水的结晶。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千里之外海的气味。在这个内陆的城市,在这静谧的深夜,马松竟然再次闻到海的味道,看来,他其实是多么幸运――虽然他不如张运河那样精明的人适合这个经济时代,但是他有自己挚爱的文学;虽然文学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宠儿,所以爱文学的人必然在这个时代与文学一起被冷落,但是,那有什么要紧,既然是爱,就与别人无关,既然是真喜欢,就能体会到其中的快乐;虽然,他现在没有爱情了,但他曾经爱并被爱过,一生有那么一次,已经无怨无悔;虽然没有了工作,但他还身强力壮。他还曾见过那么多的流浪人,他们倒在马路边的树下,连席子也没有,蒙头便睡,睡着睡着,就可能永远不再醒来。而他,至少还拥有一间供他居住的虽然是租来的房间……
“那么,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马松想,“是的,我曾经被人伤害过,但我也曾伤害过他人,我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世界必须宠爱我呢?”
  那十多分钟,罗曼一直没走,马松一直没动,就那样像泥塑一般凝固在那里。经过那僵持着的十多分钟,罗曼终于似乎没有再哭,她轻轻站了起来,轻轻离开了沙发。马松本来想拉住她,因为他的胀的难受,但他终于没有拉她,他已经不是她丈夫了,他依然不愿意也不忍心让她跟不是她丈夫的人做爱,哪怕是他自己。但是,马松给自己找的却是另外一个理由,他无声地对自己说,“马松,你昨晚收拾了那么久的书,没有洗澡,汗汲汲的,很脏,你怎么能碰她呢?会让她不舒服的。”
  那一刻,马松心里突然感到一种对万物枯荣的理解。在这离婚后第一个夜晚,也就是马松和罗曼共处的最后一个夜晚,在罗曼走到马松身边的那十多分钟,在她落泪的那十多分钟,在他假装熟睡一动不动的那十多分钟,马松在心里原谅所有的人,也恳求所有的人原谅他……

  然而,原谅和宽容,其实都是多么短暂的东西啊,就像麻醉剂一样,即便可以让人在迷幻中止痛,但那疼痛本身却并没因此而减少――你如果智商不够高,那你永远无法明白这一点。假如你智商足够明白这些,你的高智商却又必然地会使你对整个人生的意义感到怀疑,在这种对生命本身的怀疑中,你依然永远会感觉没有坐标,依然永远盲目,依然找不着目标。
  马松就是在那样的漫无目标的感觉中开始了他的旅行。从拉萨到昆明再到武昌最后到北京,哪里都不是故乡,哪里都没有归属感。其实,不管你幸福与否,有爱情或者没有爱情,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马松就那么一天天越来越平静地过着,既没有特别的悲哀,也没有特别的欣喜……直到,2001年12月中旬的那天,在北京,在一个网吧,马松随手点开一个页面,意外地看到了“曼陀罗”,那开着很大的白色的花的植物。大大的花朵,像喇叭一样,却又那么懒懒地倒垂着,不同于喇叭的张扬,然而骨子里面却又分明透着淡淡的诱惑。
  那一瞬间,马松突然再度想起了罗曼,她的盈盈浅笑,她的偶尔的顽皮,她曾说过无数次的“我听着那名字就喜欢,曼陀罗,管它什么样子”……是啊,那时侯,罗曼说,她想知道那花儿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马松就到图书馆找来临摩给她……他还记得,在他们第一次分手之后,在瓷器口的小屋,他曾将这画儿撕成两半,却又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床底下将揉成一团的那幅画儿找出来,摊平,将胶水从背后粘好,重新放入信封中去……这反反复复的一切,仿佛只为了验证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们生活中有些东西,比如爱情,比如激情,假如适量,那么具有良性的诱惑,假如过量,却又有毒,可以毁灭我们。
  只不过,面对诱惑,我们永远也无法做到冷静与适量。
  伤感不是爱情的全部,但爱情却必然有伤感――情深了会令人窒息,爱深了会让人迷幻,伤感如影随形,这是爱情的悲剧;同样,不幸并非生活的全部,但生活中必然充满不幸――没有诱惑的生活是枯燥乏味无法忍受的,但一旦有了诱惑,又必然会把握不好度量,一代一代的人,总免不了承受生之痛楚,这是生活本身的悲剧,谁也莫可耐何。
“罗曼,既然你曾经爱过我,为何最终还是要让我离开……”,在那一刻,马松终于明白,爱与离合,没有必然的因果。他心里突然剧烈而短暂地的疼痛了一下,然而,他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流露出来,他仅仅是伸出手去,按了一下鼠标,平静地关闭了电脑里那盛开着曼陀罗的。

<全文完>

[编辑 -  5/29/03 by  jinghui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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