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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作者:慕容雪村
真正的文明实质上是一种精神秩序,因而其准则并非物质财富,而是精神洞见。
(C?道森) ---------题记之一 死亡不是无知,而是不表态。 ---------题记之二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作者:慕容雪村 从长天大厦到太子山庄,开车五十分钟,坐公车一个小时,走路要走半天,肖然喝了半斤五粮液后,在这条路上走完了一生。 开加长货车的香港司机蹲在路边瑟瑟发抖,交警询问时,他指着肖然的防弹奔驰口吐白沫,下巴咯咯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个记者围着那堆豪华的废铁咔嚓咔嚓地拍照,闪光灯下,肖然满身鲜血,双眼圆睁,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奇异地勾在胸前,胳膊上有一排殷红如血的牙印。 天亮时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车被拖走,血迹洗净,肖然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死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晨的阳光下,人们步履匆匆地走过一条条街道,一面低头看表,一面大口咬嚼刚买来的包子。 这就是深圳,八点钟的深圳,危险而华美的城市,一只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缠身的花。 没有人知道肖然死去,这个时候,刘元还在睡觉,陈启明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煎鸡蛋,陆可儿蓬头垢面地往脚上涂兰蔻指甲油,卫媛拉开紫色的窗帘,对着后海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随着音乐跳健美操。在千里之外的鞍山,韩灵犹犹豫豫地走出家门,总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死者的容颜即将被遗忘,活着的人笑逐颜开,大步向前。而无论你行善还是为恶,富有还是贫穷,你都将走向那个终点:鲜血涂地、尸骨无存,或为脓血,或为飞灰。 那个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一) 肖然赚的第一个五千元充满了罪恶感。他那时在雅诗轻兰公司做采购员,雅诗轻兰是一家肥皂公司,生产一些号称能减肥、能丰乳、还能治痔疮的神奇香皂,每天都在电视上神吹一气,广泛地欺骗全国劳动人民。他们老板叫牛乔,体重足有三百斤,人送外号叫作肉牛。每次去夜总会玩,肉牛总要关照妈咪:“要个波霸要个波霸。”然后再咂咂两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来。波霸的需求缘于供应不足,肉牛不止一次向朋友诉苦,说他老婆既没前又没后,简直就是条人干,刷上层亮漆就能当镜子用。所以肖然对他们的丰乳产品满怀忧虑。那是1992年,邓小平刚刚南巡完,深圳就象一个迅速膨胀的大面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怀揣梦想、拿着边防证涌进这个南海边的小渔村。一夜暴富的传奇随风飘扬,公车上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一个破衣烂衫的家伙说:“我明天有一船货到蛇口码头,你要多少?”另一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家伙一脸不屑:“作贸易?那不是糟蹋钱吗,我刚在宝安圈了十几亩地,作房地产才能赚大钱,兄弟!” 和所有无根无底的打工仔一样,肖然眼看着钞票哗哗地从身边淌过,却只能靠一点可怜的薪水勒腰扎脖地过日子,雅诗轻兰是出了名的鸡贼公司,每月只给他1300元,这在当时的深圳也就是刚刚够花。肖然每月往家里寄200,给正在读大学的女朋友寄100,房租350,吃饭400,公交车100,买牙膏香皂什么的再用去100多,一到月底就开始心慌,就怕老板趁夜跳墙而去,那就要挨饿了。 那时的深圳象一个巨大的施工现场,砖瓦满地,泥灰飞扬,天气热得象发酵的烂草,随便嗅一鼻子都是臭哄哄的味道。肖然住在蛇口蓝园,一个喧嚣杂乱、拥挤而闷热的家,楼道里挂着各种颜色的裤衩胸罩,耳边响着全国各地的土语方言,一到晚上,烟尘四起,人声鼎沸,整栋楼都好象要飘起来。肖然的左侧住着四个湖南来的小伙子,有一天晚上不知因为什么起了内哄,先是互相问候对方的母系祖先,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武斗,武斗过后,其中一名选手轰然撞开房门,穿着内裤绝尘而去,另一个头顶门框,鼻血淋漓,望着那个白花花的裸体大骂湖南三字经。右侧的房间里住着两个身份可疑的年轻女郎,每天晚上都把脸涂得万紫千红,穿得破绽百出,扭腰摆臀地走过肖然门前,然后消失在深圳繁华的夜色中。 肖然后来一度很怀念蓝园的生活,那种喧嚣混乱、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生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现,就象一出自发上演的、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的电影。你是旁观者,但你随时有可能成为主角。 1992年的肖然还是个童男子。他女朋友叫韩灵,比他低两届,九十代初的大学爱情比后来要纯真得多,避孕套基本派不上用场,肖然对韩灵的违法行为也仅限于拉手、拥抱和亲嘴,毕业前夜他奋起色胆,一把将她的白色T恤衫从牛仔裤中拽出来,手野蛮地伸进去,击退了韩灵的挣扎和推拒,顽强地向上爬行,两分钟后,那只不安份的手又试图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闭着眼哼哼的韩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樱桃小嘴大张,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两个月后,肖然向韩灵抱怨道:“我身上只有三个伤疤,其中一个就是你的功劳。”另外两个,一是肚脐,一是手上的割伤,那是他小时打架留下的,缝了三针。韩灵听完这话后,在电话里响亮地亲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你活该!强奸犯。” 深圳是一个激情充溢的城市,同时也充满了失落感。一个人的时候,强奸犯肖然经常会想起那年的午夜游行。那事是他们宿舍的范越惹出来的,他踢球时打碎了保安室的玻璃,几个保安蹿出来骂娘,范越也是个文学青年,用莎士比亚式的语言回了两句嘴,大意是“令尊的衣柜里藏着一匹母马,你奶奶的靴子里开满了鲜花”之类,保安们骂之不过,转而诉诸武力,满校园追杀坏分子,范越速度快,东拐西绕地逃回了宿舍,气还没喘匀,五六个家伙踹门而入,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动手,砸碎了镜子,踢翻了桌子,打得范越满头是血。为这事学校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肖然他们贴了大字报,组织了示威游行,举着火把在校园里唱了一夜《国际歌》,就在礼堂门前,肖然发表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讲,他头缠白布,声嘶力竭地喝问:“谁捍卫我们的尊严?谁保卫我们的自由?”模样象个要剖腹自杀的日本浪人。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是啊,白衣如雪,激情万丈,但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生存的经验足以证明:尊严和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每月能不能按时领到1300块,这才是生活的关键。韩灵上个月打电话来,含蓄地表达了对一件风衣的爱慕之情,那风衣价值278元,“小米买了一件,可好看啦。”韩灵是东北人,从小就会发嗔耍嗲扮娇娇。肖然捏着干瘪的钱包,嘴里一个劲地发苦,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胆,还得硬起头皮假装温柔:“那就去买吧,我马上给你寄钱。”韩灵奸计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诉了半天伙食质量和公寓科的变态大爷,直投诉到华灯齐绽放,月上柳稍头。 每次给韩灵打电话,他都会不顾羞耻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们老板一起吃海鲜,他亲口说要提拔我”,事实上他进雅诗轻兰一年了,薪水没涨过一分钱,公司的采购部经理是老板的亲侄儿,就算肖然长俩脑袋,也断然爬不到这个位置。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深圳,你有钱,可以为钱自豪;没有钱但有未来,可以为未来自豪;又没钱又没未来,只能假装自豪。 上周六陪牛侄儿到宝安看了几家纸品厂,这周刚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页传真,光信达印刷厂一家就发了十页,这个猪窝一样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绝无、天上仅有,悠久的历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统年间,财力雄厚得连李嘉诚都自叹命苦。此猪窝的老板姓卫,一个獐头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云峰出门时,他故意落在后面,趁牛云峰不注意,轻轻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飞快地比了个“6”的手势,肖然笑笑,望着牛侄儿肥硕的屁股,面不改色地大步前行。虽然做采购工作的时间不长,他也明白卫老板的意思:从他这里进的货,有6%的回扣。 任何时候采购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时候流传着一个段子,把各种职业分了三流九等,其中有一句说的就是采购员:三等人,干采购,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仅次于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赚钱”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辞退了一个叫张志刚的采购员,此人前脚刚迈出大门,牛云峰就召集会议声讨他的罪行,声色俱厉地号召大家敬业爱岗,多奉献,少索取,万万不可偷鸡摸狗,“吃回扣的,一律开除!”说得唾沫横飞,脸瘪得象被谁揍了一拳。下班后肖然跟公司的刘会计聊起这事,说张志刚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这么大胆。刘会计长叹一声,说这家伙才精呢,这三年他至少捞了十五六万,还没落下什么把柄。说得肖然一楞,想起自己每月干巴巴的1300大元,心里一阵失落,感觉象丢了个钱包。 从那以后他就多了个心眼,谁的单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觉着价格有问题,就偷偷记下来,再一一打电话到厂里去核实。这么干了一个月,他就发现采购部的七个员工,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屁股上是干净的,连牛云峰都算上。牛侄儿半个月前买了两台压膜机,一台19800元,根据肖然的估算,他至少从中黑了一万块―――人家厂里的标价才一万六,而根据采购的惯例,这价格至少可以压下来20%。 这种发现让他豁然开朗。这周一上班,牛侄儿就催着他要包装盒的订单,按照公司规定,一份采购定单至少要有三家供应商的比价,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订单,一笔一划地填写:宝安信达:0.56元;港厦九原:0.585元;蛇口联兴:0.605元。写的时候想起了信达厂卫老板鬼头鬼脑的模样,心里无端地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与钱比起来,清白又算什么东西呢。其实肖然很清楚,同样规格质量的包装盒,在东莞的天富厂做,只要四毛八,不过肉牛老板两周前刚跟天富厂吵过架,吵到最后,肉牛捏着裤裆发誓:“丢你老母!以后你的货白给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厂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人,闻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举火烧天式,满嘴白沫地发狠:“丢你姥姥!你出十倍的价钱,老子都不卖给你!”那时候的商人都很重视气节,很有点战国时重义轻利的传统,事情在几年后才有所变化,2001年肖然在圣弗兰克赌船上玩富豪百家乐,旁边有个温州的公仆赢了七百多万,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牛哄哄地向周围的人大派筹码,此事一度传为笑谈,人人不齿,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筹码,还向公仆鞠了一躬,说:“谢谢老板,能不能再给点儿?我今天手气不好。” 如果说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赋禀异的动物,那么肖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这种天赋。填完订单后,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找牛云峰签字,而是把它塞进了抽屉,直到四天后,牛云峰很不耐烦地问他:“那个包装盒的定单还没做好?你怎么搞的?要是误了工期…你还想不想干了?!”肖然憋了一口气,脸刷地红了,翻腾了半天,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薄薄的A4纸,象个老实孩子一样低头认罪,说经理对不起对不起,话没说完,眼泪都象要滚出来。牛云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权威,提笔画了押,然后用常德普通话训斥肖然:“你!立刻传给信达厂!真要误了生产,小心你的奖金!” 那是肖然到雅诗轻兰一年来最大的一张单,15万个包装盒,合计价款84000元,交货时间:马上;付款期限:货到后一周内;制单:肖然;审核:牛云峰;总经理审批:牛乔。 1992年8月27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烂草的臭味,肖然站在一张“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变”的宣传画旁边,摸着裤袋里鼓鼓囊囊的5000元回扣,财大气粗地告诉韩灵:“我又加薪啦…我给你寄了500元,够不够?”几个人踢踢踏踏地从旁边走过,他侧身让了一下,对着话筒小声地说:“我喜欢你穿风衣……还有,我爱你……” 打完电话后,肖然付钱上楼,不到两分钟又走了下来,对看电话的老头儿说:“大爷,你刚才找错钱了,少给了我一块钱。” (二) 我可以请你吃饭,但不能借给你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 千万别求我给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几天。 这是深圳的原则。在火车站长椅上辗转难眠的,在人才大市场拥挤的人群中汗流满面的,在午夜的草坪上忍受蚊虫叮咬的,在罗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厂里头晕眼花、牙龈出血、月经失调的,不管你学历高低,不管你现在坐奔驰还是开宝马,你肯定都说过这两句话,或者说在嘴上,或者说在心里。 刘元刚到深圳时,裤衩里缝了2000元,两个上衣口袋各装了500元,在1991年来到深圳的大学生中,他绝对可以算是个富翁。不过这个富翁在深圳呆了四个月就破产了,整个1991年,他基本上处于失业状态,只在一家公司短暂地干过不到一个月,收入不到900元。1992年新年钟声敲响时,这个富翁正躲在蔡屋围一家低档旅馆里,看着破破烂烂的床单,越想越伤心,抱着脑袋就开始号啕大哭。 那夜的深圳特别黑,街上没有车,没有行人,连路灯都不正常,闪闪灭灭的,象荒山墓园里阴森的磷火。刘元的哭声混合着香港那边的鞭炮声和欢呼声,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回荡,象一曲婚宴上的丧歌。 十年之后,刘元穿一套深灰色的范思哲西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说起当年的艰苦历程,他眼圈一下子红了,“你相信吗,”他对漂亮的女主持人说,“我那天只吃了一包华丰方便面,身上只剩下七块钱。” 那七块钱刘元花了四天。最小的酥皮面包都要卖五毛钱一个,他一顿吃一个,然后就拼命地灌凉水,喝得肚子里哐当作响。旅馆老板娘每晚都在外面炒菜,又炖鸡又炖鱼,香味四散,刘元头顶着门框,感觉胃里象着了火一样,不停地抽搐,恨不能出去一刀把他们宰了,然后抢过鸡鱼来大吃一通。就这么熬了七十多个小时,第四天起床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眼前金星闪,肚里钟鼓鸣,要不是东莞的三叔来得及时,他估计就要活活饿死。 肖然和刘元是同班同学,毕业后又一起来到深圳,但两个人关系并不好。在肖然看来,刘元的苦难完全是咎由自取,活该。他一直都不喜欢他,认为刘元太奸、太会算计,也太有侵略性。那年的保安打人事件,整个学校闹得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站在队列里挥舞拳头,只有刘元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们蹿进蹿出,眉头皱得象一头大蒜。后来连公安局都介入了,在最紧张的几天里,肖然趴在床上装病,嘴里半真半假地不停哼哼着;陈启明一页页地写检查,他老爹闻讯赶来,差点打断了他的狗腿;只有刘元,象个没事人一样躺在床上看书,然后写了满满四页纸的《入党申请书》,还在宿舍里背诵鲁迅的名言:“游行是不足取的。你们……太幼稚。”为了这句话,肖然不知骂了多少句娘,有一天趁他不在,几个人越说越气,肖某人一时没压住火气,抓起他的饭盒就扔到了窗外,刘元回来后发现吃饭的家伙没了,心知有鬼,不过势单力薄,也只能隐忍不发。真正交恶是大三下学期,韩灵来他们宿舍聚餐,刘元借着酒劲儿,不停地抨击肖然,说他睡前不刷牙,脱下的袜子能砸核桃,至少说了二十遍“肖然这个农民”,说得这个农民一声怒吼,一肘将邓辉的脸盆捣了个对穿,要不是陈启明死死地拉着,204室那天说不定就要搞出人命。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和关键力量,韩灵的态度十分暧昧,先拉一下肖然,肖然哼了一声,再拉一下刘元,刘元艰难一笑,转头就狰狞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肖然,恨不能生吃了他。在他们中间,身材矮小的陈启明满面通红,奋力地撑开双手,嘴角源源不断地冒着白沫,象一瓶生气的啤酒。 韩灵和刘元都是鞍山人,韩灵入学时,刘元扛着她的大包小包,从火车站一直走到学校,连牛仔裤都累得大汗淋漓,那时候还没有飘柔海飞丝什么的,刘元斥近百元巨资帮她买了青苹果洗发香波、中华牙膏、北京针织一厂的毛巾,还有一套小兔子图案的睡衣,就差没买卫生巾和内裤了。韩灵感激得无以言表、五体筛糠,立马就认了刘元当干哥哥,还非要请他去门口的川菜馆吃饭,“哥你能喝酒不?晚上咱俩喝两杯。” 喝醉了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醒来头疼。开车可能会被拘留。会说错话、认错人、办错事。有人喝醉了哭,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一声不吭。刘元对肖然说,王八蛋,我要是不喝醉,哪他妈会有你?! 1989年10月16日,刘元架不住小师妹的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硬着头皮喝下去五口杯二锅头,第五杯刚一下肚,他就一头扎进一盆酸菜鱼里,吐得虎啸龙吟、日月无光。旁边有几个北京地痞尖着嗓子大笑:“傻逼,嘿,给娘们儿灌倒喽!” 那个夜里刘元的表现堪称经典。很多年后人们还记得那个不可一世的醉汉,他在校门口躺成一个酒气熏天的“大”字,谁从他身边走过他就问候谁的母亲,连人称“考场名捕”的系主任都不放过。肖然他们闻讯赶来时,刘元正大声背诵那首著名的《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旁边的韩灵一身酒气,粉脸通红,急得手脚乱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 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 你要把孤独留给我 留给自己 …… 那个夜晚对肖然、韩灵和刘元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一夜。但在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安静的夜晚会埋藏着重重的杀机。那时刘元正人事不省地打着呼噜,肖然的西装上沾满了刘元呕吐出来的盛宴,臭气熏天,韩灵坐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看他有条不紊地冲糖水、敷热毛巾,还小心翼翼地帮刘元脱了衣服鞋袜,一脸慈祥地给他盖上被子,看得心中异常感动。那夜的月色很好,墙外的玉兰树在窗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肖然收拾完刘元后,胸中异常气闷,正想抱怨两句,转过头就遇上了韩灵的目光,这时月亮划过树稍,蔚蓝色的月光透窗而来,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肖然笑了,韩灵也笑了,在一片静谧之中,肖然听见自己的心通通地跳了两下。 从那以后刘元再也没喝醉过,1998年邓辉到深圳旅行结婚,肖然在南海酒店花了一万多元,从上午11点一直喝到晚上9点,喝到最后,陈启明抱着桌子腿叫妈,肖然趴在地毯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说要游到香港,邓辉也酒后现形,不顾身旁铁青色的新娘,抱着餐厅服务员就要喝交杯酒。闹得不可开交时,餐厅经理叫过来四五个保安,要把他们一一送回房间,这时刘元突然象只豹子一样蹿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到肖然面前,一脚蹬在他肚子上,肖然象中弹一样砰地倒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傻了,刘元提起西装,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眉毛一挑一挑地说:“肖然,你记住,这一脚是你欠她的!” 《北京人在纽约》流行之后,刘元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如果你爱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会发财; 如果你不爱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会背叛。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可靠,他指着窗外说,每一个男人都可能是嫖客,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妓女,你如果想找爱情,离开吧。 刘元是他们三个人中最早成为男人的。荔枝公园落成后,立刻成为低档妓女的交易市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总是特别热闹,有溜冰的,有跳舞的,高尚的人们合唱《党啊亲爱的妈妈》,不高尚的民工们坐在旁边打牌赌钱,赢个二三十块就能吃顿鸡煲。在黑黝黝的荔枝树下,总会站着一些年龄不详、面孔模糊的女郎,有含蓄的,象寂寞的闺中少女:“靓仔,聊聊天吧?”有粗鲁的,性感得犀利无比,“大哥,操逼不?100块。”刘元1993年遇见的一个象是卖旧货的奸商:“打飞机20,上床150,包夜300,要不然,把你的旧电视给我吧。” 就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热带气息的公园里,刘元用100元的代价,轻轻走过了自己的纯洁年华。 他那时刚刚跳槽到第四家公司。在此之前的经历,简直可以说是一段血泪史。刘元的第一份工作足足找了四个月,四个月里他每天都到人才大市场报到,象没头苍蝇一样挤来拱去,满脸谀笑地递上简历,一脸羞红地缩回双手。招聘人员不管职位高低,一律硬梆梆地板着脸,翻着雪白的双眼,状如阎王殿前的便秘小鬼,“有工作经验吗?…没有?下一个!”有一次一家贸易公司招聘业务员,刘元奋力挤进人墙,刚要跟招聘的肥佬打招呼,那厮一看他拿的是《毕业生推荐表》,立马不耐烦地挥手,象撵猪一样往外轰他:“刚毕业的,去去去!”气得刘元差点吐血,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凶猛地拱了出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咬谁一口。 刘元刚到深圳时住在上沙村,那时的上沙村还是一条黄土路,一下雨就满身泥点,看谁都象被我军俘虏的越南特务,刘元在他老乡的床上挤了十六天,最后实在受不了摔碟子打碗的逐客暗示,怀一腔怨恨拂袖而去,扛着两个大编织袋搬到蔡屋围的廉价旅馆,跟一帮脚臭得熏死臭虫的河南人睡在一屋,有一天一个叫赵康东的南阳农民坐在他上铺剪脚趾甲,刘元在人才大市场碰了一天钉子,心中烦燥无比,闷闷不乐地泡了一碗华丰三鲜伊面,刚吃了两口,一片硕大无比的、黑乎乎的硬壳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进碗里,刘元当时就炸了,一跃而起,劈头盖脸地把那碗面扣到了赵某人头上,一边带着哭腔喊:“太欺负人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那天刘元被打得鼻青脸肿,从那以后,他睡觉时就会在枕头下放一把刀。 十年后,刘元成了大陆最著名的策划人,《商潮》杂志称他是“经营大师、企业良医”。有一次在华南卫视作访谈嘉宾,那位家喻户晓的美女一脸媚笑地问他:“刘先生,在您的奋斗历程中,最让您感到骄傲的是什么?”刘元沉思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那就是:坚持。十年来,不管多苦多累,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刚说完,台下就响起了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聚光灯下的经营大师显得有些忧郁。一片欢呼声中,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年轻的刘元站一片花树中间,双眼明亮,一身洁净,对那个同样年轻的韩灵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记住,我会一直等你。” 因为韩灵,刘元几乎爱上了肖然。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比较两人的优势:他是城市户口,父母都是教师;肖然家在农村,爹妈都在修理地球;他身高1米77,肖然1米76;他是著名的校园诗人,肖然只会踢足球,还踢得不好;他有两套西装,一套阿迪达斯运动服,肖然只穿得起拳王内裤,校外小摊上买的,3块钱一条;他除了眼睛小点,五官还算清秀,肖然一嘴四环素牙,脸上遍布雀斑。比较来比较去,他都觉得韩灵无论如何应该爱上他,而不是那个土了吧叽的肖某,所以只能怪韩灵瞎了眼。 肖然来深圳,他也来深圳。肖然每周给韩灵打一次电话,他工作不稳定,也会隔三岔五地跟韩灵联系一下。不争取就没有机会,他总这么想。直到韩灵毕业来到深圳,这个梦才算彻底醒了。那个夜里,他眼睁睁看见韩灵从火车站走出来,和肖然拥抱在一起,眼睁睁看着他们依偎着走进楼门,韩灵一边咯咯娇笑,一边紧紧搂着肖然的胳膊,然后那盏灯亮了起来,刘元徘徊楼下,心中欲悲又喜,几次想高声呼喊,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在一片喧闹之中,那盏灯无声无息地熄了,刘元想象着他们正在做的事,想象着韩灵此刻的神情和状态,心象是跌到了谷底,晃了两晃,无声地坐到了地上。 然后就去了荔枝公园,有人跳舞,有人唱歌,他拖拖拉拉地往黑影里走,几个女人上来招呼他,他象没听见一样,一步一顿地走过,象一个鬼气森森的影子。是在哪棵荔枝树下?那个满脸皱纹的东北女人问他:“靓仔,玩一会儿不?100块就行。”刘元刚想说“滚”,突然心中热血翻滚,一生的际遇喷薄而来,他颤抖着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按到在地上,那女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刘元就凶猛地压了上去,这时微风轻拂,木叶婆娑,月亮象含泪的眼睛,正被猛烈摇晃着的女人听见身上的男人低低地喊了一嗓子: “韩灵!” (三) 一件范思哲衬衫,8700元,一支15毫升的SKⅡ眼霜,620元,不要瞪眼睛,这是穷人用的。 一套阿曼尼女装,27万港币;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说起来不贵,8万元,不过,是美金;一块卡地亚名表,算了,不说了,你就是不吃不喝,几辈子也买不起。 蓝鲸夜总会有个坐台小姐绰号林青霞,身高1米72,生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江湖传闻,看过她的身体的人都已经狂喷鼻血而死。有一天晚上她接待了一个香港客人,第二天就买了两套房子,好一点的自己住,差一点的租了出去,房客中有一个经理,有一个总经理。 有个人跟老婆离婚,分家产时吵得口舌生疮,其人大怒,摧心一掌,打得老婆跌落尘埃。其老婆虎啸一声,正待疯狂反击,听见老公咬着牙说:“丢!我再给你加一点!行了吧?!” 这一巴掌值两千万。 奔驰600差不多算是最豪华的车了吧,98年七月中旬,有个潮州人开了一辆在深南大道上兜风,不小心跟另外一辆美洲虎轻微碰撞了一下,交警赶过来盘问不休,潮州人听得不耐烦,击节长啸:“这车我不要了!”不是说大话,一年之后那辆车还呆在停车场里,轮胎上长蘑菇,真皮座椅里住了一窝耗子。 不用叹气,这不算奢侈。在深圳,还有更奢侈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爱情。 韩灵到深圳的时候,正是肖然开始发迹的日子,所以他一直说韩灵有旺夫运。那时肖然已经离开了蓝园公寓,在粤海工业村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1993年的肖然已经不愁温饱,腰里还颇有点余粮。那时股市正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排队认购新股,买到的笑,买不到的自叹命苦,连守厕所的都会画K线图。有人打过这么一个比方:拿机关枪在深圳街头扫一梭子,十个死的有八个都是股民,剩下那两个还是股评家。肖然的顶头上司牛云峰是他们公司最先入市的,买进卖出几回合就赚了两万多。肖然吃了几笔回扣之后,资产已经达五位数之巨,看牛侄儿炒股炒得欲仙欲死,不禁贼心骚痒,从银行里取出1万多元,在27.8元的价位上买了400股深发展,不到两个月就猛蹿到39块2,生性保守的肖然不敢再捂,果断地出了货,一转手就赚了四千多。没过几天,韩灵毕业来到深圳,为了赢得佳人芳心,肖然不顾家底地带她去了深港海鲜城,那天的肖然分外风骚,身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油头锃亮,白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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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04-04-12 13:32
能防止发炎什么的呢,肖然一下子静了下来,站了有大约一分钟,他腾地跳过来,在韩灵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韩灵刚喝了一口水,立刻大声咳嗽起来,听见肖然一连声地在耳边嚷嚷:“就是它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
“伊能净”的商标是蓝白相间的颜色,一只鸽子沐浴在泉水中。商标持有人是深圳天迪实业公司,法定代表人黄仁发。肖然1995年注册的时候花了一千多元,1999年天迪公司把这个商标转让给肖然,他给了陈启明200万。陈启明拿着支票很不好意思,说这个不大好吧,我怎么能赚你的钱。那是在彭年酒店的旋转餐厅,肖然和陈启明相对而坐,在繁华的深圳夜空缓缓地盘旋而过,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地照在身上,每个人眼里都象飘浮着一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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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04-04-12 13:34
(十九)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深圳这城市?” 刘元想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拳头拄着下巴,对着摄像机慢条斯理地说:“深圳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因为它坚硬的墙、冷漠的心,以及脆弱的生活。” “脆弱的生活?” 是的,脆弱的生活。 再也没有坚不可摧的爱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击溃,再坚固的感情也敌不过无处不在的诱惑。如果你是个漂亮姑娘,嫁人一定要嫁有钱人,既然结局同样是被抛弃,苦苦坚守的青春只换得一纸休书,又何必让你的美貌委身贫穷;如果你是英俊的小伙子,请记住今日的耻辱:你的爱情永远敌不过金钱的勾引,你万般哭诉,百般哀求,你的漂亮女友还是要投身有钱人的怀抱。所以,让仇恨带着你去赚钱吧,等你发了财,就可以勾引别人的漂亮女友了。 再也没有同生共死的友谊,如果出卖你能发财,没有一个人会舍钱而要你。酒酣耳热时的好兄弟,信誓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时的陌路人。1999年10月1日深夜,有个21岁的江西姑娘服毒自杀,死前曾给二十几个人打过电话,那些人中有她的老乡、同学、曾经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是她的堂哥。那天是建国五十周年大庆,深圳街头礼花绚烂、彩旗飘扬,人人喜笑颜开,那姑娘在一片欢呼声中黯然死去,死前留下一纸遗书,感慨人世悲凉,说至死都没人挽留她,“没有一个人爱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 “没有人关心你,所以你也不需要关心别人,”刘元慢条斯理地说,“在这个城市,钱比老婆重要,一张暂住证胜过所有的朋友。” 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了四年多,工资一涨再涨,到98年7月份,月收入已经超过了12000元,虽然没法跟欧美公司的高级职员比,但勉强也可以冒充打工贵族了。那时的刘元一副白领派头,上武装到牙齿,下武装到内裤,一身都是梦特娇,一双鞋值一千多,连袜子都是名牌,每次出门办事,腋下总夹着一个黑乎乎的皮包,看起来粗不愣登的,却是正儿八经的Polo,在西武百货打完折都要4000多。 同来深圳的三个人里,肖然成了千万富翁,住别墅开奔驰;陈启明帐户上也有几百万,住豪宅开本田,只有他还是个穷光蛋。刘元一想起这些来就忍不住郁闷,眼中冒火,心里生烟,想肖然懂个屁的管理,陈启明懂个屁的投资,但他们说发财就发了财,自己枉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苦巴巴地捱日子,真是气死个人。人不能总是昂着头,往下看看,他混得其实也不算太差,他有个部下叫王志刚,北京大学的硕士,比他早来公司一年,干了这么久,工资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小师弟张涛就更惨,在深圳混了半年,破产了一次又一次,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到了,最后跟刘元乞讨了400元,灰溜溜地回了家。过了几个月又卷土重来,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死也不走,但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隔三岔五来找刘元融资。刘元施舍了两次,一次300,一次200,虽然明知道这钱是打狗的肉包子,却也不好意思拒绝。谁知张涛借钱上瘾,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用刘元的话说就是“逼着我不讲义气”,只好老着脸皮拒绝。张涛大和尚化缘不成,凄凄惨惨地下了楼,一边走一边呜咽不止,刘元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不过想想也是没办法,谁又能照顾谁一辈子呢? 刘元的房子还没装修,也没什么家具,空荡荡的。公司名义上把这房子赏给了他,但产权证却一直扣着,说是要再服务三年。日本鬼子的公司注重亲和力,讲究终身雇佣,不过花招也不少,有那套房子钓着,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98年的刘某人在深广管理界颇为有名,经常参加各种形式的管理沙龙,有时候还当演讲嘉宾,一谈起他的“责任――程序――标准”的管理模型,台下总是一片赞叹。几家猎头公司都找过他,说你跳槽吧,保证工资比现在高得多。刘元听了只有苦笑,感觉象条咬了钩的鱼,想挣又挣不脱,房子,唉,房子,在城市里生活,还有什么是比它更大的鱼饵?刘元已经厌倦了搬来搬去的生活,找房子、看房子,向中介陪笑,对保安作揖,然后搬着那堆破破烂烂的家俱走上大街,谁看你都跟看叫花子一样,想想都要脸红。 跟赵捷约会了两次,也上过床了,但刘元一直没找到恋爱的感觉。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温柔的、泼辣的、冷淡的、热情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连太平洋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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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04-04-12 13:35
(二十七)
肖然在法国认识了一个真正的贵族,此贵族姓多纳诺,据说有皇族血统,祖上有位姑奶奶嫁过一个路易,还出过数不清的公侯伯子男。此贵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纪的蜂巢式古堡里,依山面水,四周绿树环绕,房间里到处摆着文物,连夜壶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这里呆了三个小时,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红葡萄酒,用银餐具吃了几只蜗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听了几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心中隐隐约约有点自卑,说我比你有钱,但你比我过得舒服。说得贵族摇头而笑。送他们出来时,多纳诺随手搂着夫人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满头白发了,下意识地拉过丈夫的手,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夕阳的余晖中,她的脸庞微微发红,表情羞涩而甜蜜,就象热恋中的少女。肖然看着,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出来后默默前行,一直没说过话。 那是2001年11月,离他的死只有几个月。濒临死亡的亿万富翁看见了一个黄昏之吻,心中会想起谁? 那时韩灵就要满30岁了,肖然举起那杯造价不菲的美酒时,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袋里装着她刚领到的一笔工资,987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小区的暖气断断续续的,有一天半夜被冻醒了,听见她妈在梦里大声咳嗽,韩灵拿出一床棉被,轻轻给她盖在身上,回到房里再也睡不着了,北风吹起雪花,呼呼地响,韩灵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会儿,十一月了,鞍山处处冰雪,但深圳应该还是一片青绿吧。 和所有离婚的妻子一样,韩灵伤心了大半年,刚开始每天都要哭几次,后来慢慢地学会了淡忘,不哭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贸易公司里找了一份会计工作,一个月800块,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来就跟她妈抢着做家务,她妈也已经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长难熬,韩灵一边听着她妈的咳嗽,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每当屏幕上出现卿卿我我的镜头,她就会悄悄地转过脸去,感觉心中迟迟钝钝地疼。她睡眠还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几次,有时候深夜醒来,看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感觉自己就象住在坟墓里,一切都在变冷变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 女儿外表柔和、内心刚强,这一点韩妈妈比谁都清楚,劝也不能劝,说也说不得,有几次她心中恨极,提着肖然的名字骂,刚骂上两句,韩灵就冷着脸走开。韩妈妈看在眼里,心中疼得难受,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那是99年底的事,韩灵一开始不肯去,后来实在是不忍看那张愁苦的脸,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一次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刚离了婚,有个上初中的女儿,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不过瘸着一条腿。两次相亲,韩灵都没怎么说话,静静地听科长吹自己的神通广大,听瘸子说自己的厚道和善良,听着听着她就会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约她时的情景:他穿一件崭新的红T恤衫,故作潇洒其实很害羞地问她:“晚上礼堂放《魂断蓝桥》,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四月,花开草长,春光怡人,女生韩灵看得眼泪直流,男生肖然递给她一张纸巾,擦过泪后皱成一团。九年之后,她已经记不起电影的任何情节,就象当年的那张纸巾,沾满了她的泪水,最终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 韩灵离婚后在鞍山生活了将近四年,四年里越过越艰难。她刚回家时还有点钱,买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剩下不到五万块。那时鞍山的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大量产业工人下岗,乞丐越来越多,治安越来越差,经常听说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有一次就发生在他们旁边的那栋楼,一对教师夫妇在家里被人活活砍死,财物洗劫一空,因为这事,韩灵至少有三天没敢出门。她有个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厂里玩,现在两口子一起下岗,每月领两百块失业救济金,穷得连肉都吃不上。韩灵有次去他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馒头就咸菜,看得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时就下楼提了三千块钱,把表哥感动得浑身哆嗦,说老妹啊,有了你这钱,你侄儿就能继续上学了。表嫂当时大哭。韩灵坐了一会儿,越坐越难受,最后红着眼睛下楼。沉沉夜色中,许多女人象幽灵一样陈列在路边,表面欢笑,内心忧愁,不断骚扰着过路的单身男性,希望他们光顾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用最卑贱、最屈辱的方式来换取明天的生活费和儿子的书包。 她们也是人,韩灵说,仔细想想,她们也许就是我自己。 99年韩灵干过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没干长,直到她进了那家子弟小学。子弟小学跟普通学校不同,普通学校里老师就是上帝,家长要时不时地进点贡,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开开小灶;但子弟小学的老师不过是企业的基层员工,家长要么是你的领导,要么是你的同事,别说进贡了,对学生稍微严厉点都可能饭碗不保。再说韩灵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腰不粗腿不壮,说话就更没有底气。这一年韩灵还不满28岁,但看起来就象38岁,脸黄人瘦,容颜枯槁,离婚后也不大注意修饰,显得越发憔悴。她妈隔三岔五地住院,每次都要花几千块,身体不仅没见好,反而越来越差。眼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韩灵又愁又慌,吃得越来越省,2001年全年只买过一件内衣。她妈死时,韩灵哭得人事不省,她表哥一手操持了丧礼,一切结束后,韩灵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着她妈的遗照,眼泪都哭干了,心中只想一头撞死,表嫂看她神色不对,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几天都不敢离眼。那时的韩灵几乎分文皆无,躺了一个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从楼上跳下来。不过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表哥表嫂那么苦心地劝,老宋还带着学生来看过她两次,又送鲜花又送水果,就这么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最后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第一次走进课堂时,学生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韩老师,您的学生想念您!韩老师看了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那是她最困难的时候。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打那个电话,虽然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号码。 你恨他? 韩灵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迟疑地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越是艰难,心里就越平安,我希望他明白:他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我要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也许是世间最温柔的惩罚,也许是最恶毒的。但肖然的死终结了一切。韩灵虐待了自己三年,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一千万,她还没想好这钱要怎么花,不过最大的可能是回鞍山开个公司,不一定要赚多少钱,但至少可以养活一部分人。 那笔钱,一开始就是她的,最后依然是,只不过隔了三年,隔了生与死。 肖然从法国回来那天,正好是韩灵30岁的生日,那时她妈已经病危了,韩灵买了点鸡和青菜,回家烧了一菜一汤,到医院喂她妈吃完后,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到家里,在电视前坐了一会儿,刚想去睡觉,电视上开始放“伊能净”的广告,连着放了两次,韩灵看第一次的时候笑了一下,想起1995粤海工业村的那栋灰色楼房,肖然一脸兴奋地冲进卫生间,大声对她说:“韩灵,我想到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香皂!”过了几分钟,又播了一次,韩灵的笑容慢慢隐去,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话:“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那是真的还是假的?真有人这么疼过你吗? 那天是她的生日。但除了她自己,再也没人记得。夜深了,韩灵睡了一会儿,突然醒了过来,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感觉心象被一根细线拴住了,每动一下都会隐隐地疼。那时夜很黑,窗外风声呼啸,韩灵慢慢地翻过身,举起右臂,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下。 那时肖然正在最豪华的日光城夜总会喝酒,一个自称姓岳的野模特妖妖娆娆地坐在旁边,又搂又抱的,还不断拿话恭维他,说老板你很帅,又斯文又有男人气,肖然一直没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后岳野模抓起他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措着,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说老板你这里是怎么了,肖然倏地抽回手,冷冷地回答:“咬的。”岳野模不识趣,继续问:“谁这么变态啊,还咬人?” 肖然腾地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凶狠地瞪着眼,说你再胡说,我他妈弄死你!然后满脸通红地走了出去,走过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走过美女的丛林,在楼梯口站了很久,不知道该向上还是向下,过了半天,他举起手,看着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身体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那夜繁星满天,星光穿过百万年的光阴,静静照临人间,照着每一处疼痛过的伤口。 (二十八) 刘元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和沙薇娜结婚,他一直都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矫情,不喜欢她随时随地一副高不可攀的表情,最不喜欢她叫自己的英文名。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时,因为经常要用英语交流,所以随行就俗地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kevin liu,凯文刘先生在这事上有点民族沙文主义,始终觉得“刘元”叫起来更亲切,更象人的名字,而“凯文”怎么听怎么觉得假,还有点骚哄哄的。两个人认识后,沙薇娜一天给他发一个邮件,不是叫他dear kevin,就是称呼他凯文买大令(kevin,my darling),刘元开始还能捏着鼻子读下去,后来一看到就起鸡皮疙瘩,浑身都不自在。 沙薇娜是上海人,那年28岁,在一家英国公司当高级商务代表,讲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月薪两万多港币,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园买了套小复式,开一辆酒红色的思域,算是真正的白领。刘元第一次见她是在香港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上,那是2001年夏天,他的资讯公司发展势头良好,雇了二十几个人,每月最少能赚几万块,还出了一套光碟,名字叫《公司的谜底》,一套卖170块,外送一本书,上市三个月就卖出了六千套,结结实实地赚了点钱,也出了点名,所以那天参加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人人都叫他刘教授。 刘教授那天应约发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演讲,题目是《非理性的管理》,评述了公司管理中常见的十五个问题,讲得妙趣横生,有大量案例,有精辟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还时不时插进两句洋话,象he who knows one,knows none什么的,听得众人不停鼓掌。讲完后他自己也很得意,整整衣服下台,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杯香槟,姿态优雅地跟旁边几个人聊天,一转头就看见了沙薇娜。 沙薇娜算不上漂亮,但一身闪亮,看上去神采飞扬,眉宇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刘元那时对服饰极有经验,只看了两眼,就断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几万块才能拿下来,沙薇娜穿一件YSL的浅蓝色真丝长裙,胳膊上挎着一个古芝的仿古时装包,手上的腕表晶晶闪亮,不是劳力士就是伯爵舞者,看见刘元看她,沙薇娜袅袅而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你讲得真好,认识一下,my name is sevalle。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刘元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妻子。不过在这种环佩叮当的酒会上,一切都表现得高雅温文,喜欢或者厌烦,赞同或者反对,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分别,刘元握着她的手说:“你有非常动人的的气质,沙小姐。”气质动人的沙小姐嫣然微笑,说男人赞美一位女士的气质,就等于否定她的容貌,刘教授,我不至于那么ugly吧?刘元赶紧作揖,说我的赞美是真诚的,上帝作证,你确实光彩照人。 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一句无意的话就可以决定命运,2003年刘元说起这事,表情就象是痔疮发作的哲学家,他皱着眉头,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如果当初没说那句话……”然后摇了摇头,笑着对我说,“不过我从没后悔,生活那时也许有多种可能,但只有这一种会产生觉悟。”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第二天又约好了一起回深圳,通关时下了点雨,刘元为了表现绅士风度,一手打伞,一手轻搂着她的腰。以后的事来得异常迅猛,刘元连想都来不及想,就被裹挟着上了沙薇娜的船,半是心甘情愿,半是身不由己,跄跄踉踉地走到最后,一切都成了他的责任。刘元对此有个经典的评价,说“搞”字本来是“高手”的意思,现在我被她“搞”得心服口服,因为,“她确实是个高手。” 这当然是气话。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沙薇娜在2003年10月去了诺丁汉,去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当然,刘元的损失更大一些,他现在是个性无能患者,也许永远都治不好。 回到深圳后,沙微娜说她心情不好,让刘元陪她去喝酒,一直喝到深夜两点,说了无数半真半假,象挑逗又象玩笑的话。买单时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刘元力大,按住沙薇娜拿钱包的手,抢着会了钞,沙薇娜象是真的醉了,脸色酡红,气息芬芳如酒糟,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凯文,我今晚不想回去了,你陪我喝到天亮好不好? 两年前跟赵捷分手,刘元难过了整整一个月。不过很快他就联系到了一单生意,帮一家著名的电子公司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计划,忙了整整27天,方案搞得十分巧妙,一年至少能省四、五百万,却没有任何明显降薪的迹象,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学到的全部经验,把员工工资的大部分都以费用方式发放,要用发票冲抵,一年算下来,光省下的个人所得税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单生意让刘元赚了三万多,以后干脆就走上了这条路,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名片印得花里胡哨的,自称是管理专家,到处联系业务,他在业内本来就有点小名气,也会做人,慢慢地就上了轨道,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元资讯”也成了业内一块响当当的牌子。 这期间刘元又结识了几个女人,深圳的爱情很纯粹,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谁都不会说些情呀爱的,更不需要谁对谁负什么责任。他给她们买衣服,她们陪他上床,过后一拍两散,谁都不会想起谁。不过刘元对这事越来越厌倦,他是学佛之人,知道嫖是一种罪恶,不管嫖得多么隐蔽,都将失去他未来的天堂。 “喝到天亮”是一种托词,刘元阅人无数,当然知道它的潜台词是什么。午夜之后,两个人半扶半抱地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沙薇娜在床上表现得十分专业,动作有板有眼,叫床声富于韵律,刘元冲刺之时,她恰到好处地大叫一声,两眼紧闭,身体有规律地微微颤动。虽然明知道那是装的,刘元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动了一下,他了解自己的战斗能力,30岁的人了,虽然有一点技术,体力却是大不如昔,遇上沙薇娜这种高手,他只有甘败下风。天亮前两位选手又举行了加时赛,刘元左冲右突,即将突出重围,沙薇娜也找到感觉了,叹息般呻吟了一声:oh my god,刘选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犹豫了半分钟,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悄悄退出了赛场,躺到她身边,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天快亮了,睡觉吧。” 一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那时刘元还没买房,就住在沙薇娜那里,两个人都过惯了单身生活,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谁都觉得不大自在,沙薇娜总指责刘元的生活品位,而刘元反感的恰恰就是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品位:吃面条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么区别?在外面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萄酒,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喝茶凭什么就比喝咖啡低一个档次?再说沙薇娜煮的咖啡实在是不敢恭维,又苦又涩,还有股狐臭味。最让他看不惯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装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疼就疼吧,还不肯吃药,刘元把饭做好了都不肯起来吃,非得喂到嘴边,又不是演电影,恩爱秀作给谁看?所以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开始厌烦,做爱也没什么心情,尤其怕听沙薇娜用英语叫床,每次一听到就魂飞胆破,匍匐在阵地上欲仙欲死,战斗指数瞬间降为负数。沙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儿,渐渐地就开始藐视他的武功,有次刘元刚合上眼她就开始自慰,刘元听见身后声音不对,开了一点灯,看见沙薇娜一边忙活,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嘴里兀自呕耶呕耶地叫,刘元俯下身来详详细细地研究了半天,这时沙薇娜就要到站了,粉红色的灯光下,刘元看见他的妻子牙关紧咬,白眼直翻,脸上毛孔大张,颗粒浮凸,象一张用旧了的砂纸。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睡着的时候有感觉,要用的时候状态全无,怎么激励都没有积极性。作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沙薇娜不仅不协助他治疗,反而恶毒地进行打击,指着录像上犀利刚猛的黑人,用英文说:“鸡不能象雄鹰一样飞,你还是歇着吧。”打击得此鸡万念俱灰,佛祖心头坐,羽毛满天飞,恨不能一头撞死。 2002年十月刘元到上海出差,帮一个温州老板筹划一个保健品项目,活儿干得很漂亮,方案出台后,温州老板十分高兴,说有信心在两年之内追上脑白金,出手也很大方,除了合同约定的18万,又格外给了三万块的辛苦费,刘元拿着这笔额外之财,在南京路上转悠了半天,给岳父买了一匣哈瓦那雪茄,给小舅子买了一辆法拉利车模,坐了一会儿出来,感觉还缺了点什么,就到免税商店花九千多买了一套SKⅡ,心想沙薇娜毕竟是自己的老婆,管吃管睡,还给他房子住。 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出租车司机是个多嘴的江西佬,一路都在控诉当官的腐败,刘元没搭腔,只是在那里笑。到蛇口后看见几个民工打架,他还发了点感慨,想自己当年跟这些人没什么区别,现在有家有业,也算出人头地了,来之不易啊。沙薇娜毛病不少,不过谁家夫妻之间没点矛盾呢,总要慢慢磨合。另外身体好象也好了起来,在上海呆了十几天,每天都有状态,可惜没有用武之地。想到这里刘元笑了一下,想这次要跟沙薇娜好好谈谈,别的毛病可以容忍,但无论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床。 上楼,开门。那一袋子SKⅡ还是有点份量,勒得他手生疼。这时候沙薇娜应该还在公司,刘元放下东西,觉得有点渴,拿着杯子去倒水,走到卧室门口,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点声音,他心中疑惑,轻轻推开门,只看了一眼,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手里的杯子晃了两晃,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咔嚓裂成碎片。 床上。沙薇娜赤身裸体地跪在床头,一个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后,嘴里呼哧有声,墙一般的后背上布满汗珠。听见声音,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房间里鸦雀无声。过了大约一分钟,沙薇娜直起身来,平静地问:“凯文,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一年之后,刘元带我去弘法寺,烧了香,捐了香火,在明觉禅师房里喝了两杯茶,刘元的表情很庄严,跟他师父谈了半天宝林逸事,然后闭眼打坐。我觉得无聊,出去转了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那时明觉禅师已经走开了,刘元双眼紧闭,坐在那儿不停地喃喃自语:“浮生如梦,一堕十劫。要之不离,要之不弃,不离不弃,得见真如……” (二十九) 赵宝刚给肖然当了三年保镖兼司机,没出过一次事。他是个退役武警,学过两手擒拿格斗,一般情况下三、五个小伙子近不了身。跟肖然之前,他先后跟过两个老板,一个是搞服装的,一个是搞房地产的,都是身家亿万的大款,所以赵宝刚也算是见过世面,不过第一次开肖然那辆480多万的防弹奔驰时,他还是有点心虚,打了两次火都没发动起来,肖然坐在后面脸阴得象个茄子,让赵宝刚腿肚子直哆嗦。 赵宝刚跟着他走过十几个国家,住过帝国大厦的六星级酒店,在凯旋门和康桥上留过影,在拉斯维加斯看过脱衣舞,肖然到东京买春,一晚上花了几百万日元,他也跟着沾了点光,肖然甩手给了他五万日元,赵宝刚花三万叫了个制服女郎,剩下的两万偷偷地装了起来。那个制服女郎又冷艳又风骚,啼声宛转,回味悠长,让人欲罢不能,赵宝刚忙活完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就到肖然的豪华套房门口去站岗,一支烟还没抽完,四个千娇百媚的和服女郎鱼贯而出,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赵宝刚心中疑惑,探头张望了一下,看见肖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衣冠楚楚,双眉紧皱,显得又疲惫又厌倦,还有点说不清楚的悲伤。 保镖也好,司机也好,都是隐身人,什么事都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烂在心里,三年里赵宝刚见过无数大人物,政府高官、影视明星、身家亿万的大老板,还有一些黑道人物,他了解君达公司最核心的秘密,却从来没跟人说过一句。肖然死后,他给肖挺开了两个月的车,有一天送肖挺和卫媛去香港,看见他们俩在后座上又拉又扯,卫媛一边吃吃娇笑,一边骂肖挺“缺德”,赵宝刚心里一酸,猛地转了个弯,后座上的两个人砰地撞到一起,肖挺大声斥责:“你怎么开的车?!”这时他突然想起肖然死前说的一句话,他那天喝了一点酒,醉醺醺地说:“刚子,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在赵宝刚的眼里,肖然慷慨、仗义,一出手就是几百上千万;他又威风又和气,三年里没对他发过一次脾气,每次出差总要关照一句:“刚子,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出差在外,多给家里报报平安,省得他们惦记”;他身家亿万,却很少笑,他嫖,他赌,一掷千金,人人都围着他转,但每次挥霍之后,他总是一副要虚脱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坐在在喧闹的人群中一言不发。 著名的“彩衣港姐风波”之后,肖然变得十分神秘,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失踪,有一次赵宝刚几乎把蛇口踩遍了才找到他,发现他酒气熏天地躺在一家小酒吧里,赵宝刚过去扶他,感觉他手脚冰凉,身子象钓钩上的蚯蚓一样颤个不停,费了好大的劲才他从座位上抱起来,刚走到门口,听见肖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他脸色煞白,指着自己的心口,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说疼,“刚子,疼……” 那段时间肖然是省港最出名的新闻人物,先是被香港特首召见,他是97以后第一个以私人身份觐见特首的大陆人士,接着上了亚洲电视,在谈及香港和内地的关系时,他说了一句名言:“幸福与政府无关。”这句话后来被广泛引用,有的说他是在赞美一国两制的优越性,有的说这句话含蓄地表达了对两地政府的讽刺,两派观点莫衷一是,争得天昏地暗,口沫横飞。接着《东南亚周刊》独家披露了香港某女明星与一位大陆富豪的性丑闻,说此女明星“双腿大开为铜钿,一记烫伤两百万”,各媒体闻风跟进,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到最后也没公开钟曼琳和肖然的名字,但圈内人人心知肚明。过了不到一个月,肖然到香港“彩衣皇宫”玩,在门口被狗仔队偷拍了一张侧影,当天就上了《东南亚周刊》封面,说这就是那位嗜好烫女明星私处的神秘富豪,肖然一下子就成了年度风云人物,一个虐待狂、不良富人、SM爱好者、“猥亵与色情”的代名词。一周后,香港演艺人公会发布谴责声明,妇女权益保障会等多个机构介入调查,不仅惊动了特区政府,而且直达天听,连北京都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反应。就在肖然回深圳那天,两个调查小组秘密启程,分别进驻含水和深圳,这直接导致了“君达帝国”的垮台。 那是2002年3月,“彩衣皇宫”里一派奢华景象,服务女郎只穿内衣,在人群中穿梭往来,胸罩里塞满小费,四个西洋美女站在台上表演脱衣舞,有的侧卧,有的半蹲,身体象蛇一样宛转起伏,台下观众面红耳赤地大声叫好。肖然皱着眉头走进去,在二楼包厢的长窗前站了半天,突然幽幽长叹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每盎司99美元的“蓝寡妇”,这时妈咪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长长的一排美女。 那时肖然还有四个月的寿命。他身上有六张会员卡,四张信用卡,据说还有几张花旗银行见票即付的现金本票,这些东西可以让他身无分文地走遍全世界。他的一副钓竿价值上万元,一支高尔夫球杆相当于一个白领全年的收入,他在彩衣皇宫一夜的消费可以买一辆轿车。他站在世界的最顶端,但关于未来,他一无所知。 彩衣皇宫是一家秘密的私人会所,所有会员必须通过熟客介绍。肖然2000年秋天成为会员,以后每次路过香港都要进来坐一坐。与彩衣皇宫相比,其它再有名的夜总会都象是大排档,以肖然所在的嘉宝包厢为例,开房费三万,每小时收费5800港币,这价格还不包括酒水和服务费。两年里肖然在这里至少消费了上百万,不过这钱花得并不冤枉,彩衣皇宫的老板与三国名将陆逊同名,为人低调,但交际十分广泛,经常在富翁之间传针引线,肖然通过他结识了无数商界名流,有年轻的船王、血统复杂的金融家、出身名门的地产大亨、风度翩翩的传媒巨子,这些人谁都不比他钱少。那时候肖然还不象后来那么有名,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坐着,偶尔发表一点见解,看上去象南瓜一样木讷老实,直到2002年著名的“彩衣港姐风波”。 “港姐”真名叫秦巧云,身高一米七五,五官酷似李嘉欣,所以人人叫她港姐。港姐在彩衣皇宫的身价是每小时300英镑,也可以用美元和港币结算,但拒收人民币。这是陪聊的价格,摸一摸捏一捏无所谓,如果想采取进一步的攻势,那就要问问自己的荷包答不答应。虽然价格不菲,但从来也不缺买家,在生意最红火的2001年,港姐秦巧云一晚上要转四、五次台,每天都要赚半盆钞票,江湖传闻,说她有一天去卫生间,在镜前涂抹完毕后,服务生笑嘻嘻地跟她讨小费,港姐冷冷地哼了一声,伸手在挎包里抓了一把,眼睛不眨地扔在盘子里。那一把最少都有三、四千港币。 那天肖然去得晚了一点,妈咪带小姐进来时,港姐已经转战多处,分身无术,不能过来陪他。妈咪一脸狐媚地引荐新产品,说你要不要新来的芬兰波霸,才17岁,最鲜嫩的金丝猫,见肖然不感兴趣,她又推出了崭新的重庆玉女、未开封的新疆白人,还有一对跳舞的娈生姐妹,据说曾经多次给张国荣伴舞,肖然一概不理,挥挥手把她们全轰了出去,说我就要秦巧云,你把她给我叫来。妈咪一脸为难,说港姐正在坐林少的台,实在腾不出身来,你还是叫别人吧。肖然勃然大怒,说林振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他几次了,他让我一次就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定秦巧云了,要多少钱,你让她自己说! 风波就是这么起来的。肖然和林振都是彩衣皇宫的老主顾,谁都不能得罪,妈咪硬着头皮两头调解,调解了一个多小时,矛盾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港姐的身价也一路飚升,从五十万到一百万,一直涨到五百万,肖然正要继续投标,那边林振改口了,对妈咪说你问问他是不是白痴,有那五百万,我还不如请几个黑道,一枪干掉他!然后就开始人身攻击,林振骂肖然是“大圈农伯”,捡了两个土钱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你让他搞搞清楚,这是香港,不是深圳!”肖然骂林振是骗子世家,靠他爹卖玻璃赚的几分钱到处招摇,早晚要被人砍死,“仆街的王八蛋!”骂到最后,两个人都怒不可遏,林振拽着港姐踹门而入,说你不就是想上她吗,老子就是不让你,我现在就上给你看!说着就开始撕扯港姐的裙子。肖然气得脸色铁青,抄起酒瓶子就要敲他脑袋,想了一想又放下,大喊一声:“刚子!”赵宝刚纵身而入,挥拳直取林振,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之后,只见林氏珠宝的公子仆坐地上,眼窝淤青,鼻血横流,这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林振艰难地站起来,恨得银牙咬碎、眼眶瞪破、鼻孔翻转,在他身边,肖然正轻薄地搂着港姐,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里闪着冷冷的、狼一般的光芒。 那次肖然差点回不了家。林振扬言要花一千万干掉他,赵宝刚全副武装,一再戒备,还是感觉到了那无所不在的危险,最后只好向驻港部队的邱恩正求助,邱中校派了半个连的兵力,一直把他们护送过关。那段时间肖然的楼下一直有人逡巡,连停车场都有人站岗,腰里鼓鼓囊囊的,明显是硬家伙。肖然对此倒不太在意,他那天跟港姐调了很久的情,临上床时突然没了兴致,披着睡衣在书房抽了两支烟,随手翻出来一摞照片,他信手翻着,慢慢地想起几年前的一些事。那时天快亮了,港姐在他的床上已经睡熟,四周金碧辉煌,然而死一般的寂静。肖然看着看着,突然在一张照片前停了下来,那是他和韩灵在深圳的第一张合影,在小梅沙,韩灵穿着泳衣站在海滩上,年轻的脸上容光焕发,他搂着她的腰,从救生圈后探出半张脸,眯缝着眼睛大笑。仔细想想,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了啊,肖然轻轻地叹了一声,门口的赵宝刚听在耳里,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时他们还很穷,在路边小摊上吃海鲜,点了鱼、虾和螺,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块钱。吃鱼时韩灵被鱼刺扎破了手指,出了两滴血,肖然抓过她手,放在嘴里使劲地吮,韩灵说“脏”,肖然说不怕,“你怎么样都是干净的”,说得韩灵心中感动,拿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他的脸,嘴里轻轻地问:“我们会一直都这么好吗?” 吃完饭去游泳,耳鬓厮磨了半天,肖然心中动情,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就开始亲她,韩灵难为情,说别,别,有人在看,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要他们看。亲了半天,韩灵一脸羞红地抬起头来,叹着气说这地方多好啊,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肖然说:“等咱们发财了,就到这里买套别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韩灵说:“住一辈子。” 肖然笑,说那就住一辈子,咱们一言为定,谁都不许耍赖。 “不许耍赖……”,肖然轻轻地念道。那张照片在黑夜里慢慢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肖然死后,留下了十一套豪宅,一套价值千万的别墅,还有两辆奔驰、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和一辆陆虎揽胜。2003年四月份,含水市国资局和凯瑞达股东联合会共同起诉君达公司,这些财产大多被查封、扣押、拍卖,作为最后一个留守者,赵宝刚保存了两大箱肖然的私人物品,其中有19封信,这些信大多是韩灵大学期间写的,介绍完她的大学生活,剩下的就全是思念,说我想你想得快疯了,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说我上课时想你,吃饭时想你,连考试时都在想你。在其中的一封信里,韩灵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张纸,内容全是肖然的名字:肖然,肖然,肖然…… 那个死者再也听不到了。这封信里有多处模糊,象是被眼泪打湿的。时隔多年,我无法分清那是谁的眼泪,只好去问韩灵,韩灵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她当年的作品,浑身剧烈地颤抖,说是他,是他!然后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说我只想我走了他会高兴,“没想到…没想到,他也在哭!” 看到最后,我发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是肖然的笔迹,既没抬头也没落款,看不出写于什么时间,信的开头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生平,“我现在功成名就,却经常感到孤独,”然后介绍他的现状:慢性胃炎,高血脂,视力下降,经常觉得没有力气,“吃的东西很贵,但都不可口。经常失眠,身边有无数女人,但都不值得相信,更不值得爱。赚钱太容易了,越来越没意思。”后面涂抹了一整行,接下来是这样一段文字: 我现在很辉煌,也很危险,也许就快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我从来没问过。我经常想到你,两年之前每月想一次,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现在每天都会想。你也许不相信,我还好几次梦到过你,你还象原来一样漂亮,你在校门口掐我,在女生楼下咬我,不过一点都不疼。 我和原来差不多,140斤,不过头上开始长白头发了。你呢?你胖点了没有?你走的时候太瘦了,胖一点会更好看。我常常在想,如果你那时不那么倔,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你为什么要逼我呢?我只是要一个说法。唉,不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我们不可能回回从前,是不是?所以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我一生做过很多坏事,也做过很多好事。但从来没对不起谁,除了你。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却不肯要我的一分钱。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吧? 还有,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们的家,那里到处落满了灰,你从前的衣服都被虫子咬坏了,你喜欢看的那几本杂志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纸都发黄了。我还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语文试卷,你有道填空题答错了,不过批卷老师没看出来。 你还记得临走时我说的话吧,我早晚会给你一大笔钱,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这段话里有几处错误,一是把“每星期”写成了“每星周”,二是“回回从前”,我读了几遍,认为应该是“回到从前”。抄录这段话时,我心里一直想着肖然的样子:他坐在书桌前,写两句就停一会儿,站起来走两步,抽支烟,然后再接着写。黄昏的太阳斜斜地照着他,他面色平静,脸上似笑非笑,两只瞳孔微微收缩,就象他遗照上的脸。这是一封注定不会寄出的信,他想写给谁看?他写的时候会叹气吗? 没有人知道。 对了,还有那行被涂掉的字。韩灵把信翻过来,对着太阳看了半天,看着看着,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韩灵抖了一会儿,双手捂脸,使劲地哭。 肖然说:我讨厌过你,但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讨厌的你,已经成了我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三十) 孙玉梅把有钱的男人分为三种:钱多人傻型、钱多人精型、钱多人渣型。天下有钱男人湟湟多矣,但总不出孙靓女之所料。所以聪明的女人一定要看准了鹰再放兔子,赚第一种男人的钱,与第二种男人合作,玩弄第三种男人的感情,但一定不能让他得手。 这确是高论。我听了大笑,问她:陈启明算哪一种? 这下轮到孙玉梅不好意思了,她忸怩了半天,迟迟艾艾地说:“他哪种都不是,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陈启明一直在找他的儿子。找了整整两年,人瘦得象根旗杆,脸上一把皱纹,他吃得很少,烟越抽越凶,经常不住声的咳嗽,随时能咳出来果冻一样的浓痰。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天天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她走路本来就轻,现在更是变得象鬼魅一样,经常会无声无息的站在他身后,话也不说,灯也不开,眼睛直直地盯着,眨都不眨一下,几次都把陈启明吓了一跳。有一天他还在睡觉,迷迷糊糊地觉得屋里有人,睁眼看见黄芸芸就站在床头,那时天刚蒙蒙亮,屋里很黑,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东西,黄芸芸眼睛大睁,象害怕一样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慢慢走开,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陈启明心里发冷,翻身坐起,看着她白得吓人的脸,轻轻飘动的一头乱发,象见鬼了一样,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第二天陈启明就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黄芸芸一路都没说话,一直静静地看着窗外,经过莲花山时,她象是想起了什么,指着草坪上那群嬉闹的孩子,对陈启明含糊不清地说:“宝宝,宝宝……”陈启明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心中一酸,停下车,一把将她搂了过来。路边有个捡垃圾的老头儿好奇地看着他们,陈启明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妻子,看着那个愁容满面的老头子,感觉到两个人轻微的心跳。 医生说黄芸芸没有危险性,不会伤害任何人,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不过陈启明还是坚持让她住了进去。他帮黄芸芸铺了床,交了七千块生活费,要走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又回去看了她一眼。黄芸芸象是明白了一点什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象一个就要离开父母的小女孩,一脸依依不舍的神情。陈启明帮她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本来是想笑一下,咧了咧嘴,眼泪都差点流下来。黄芸芸脸上的肌肉颤了一下,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陈启明心里一动,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慢慢流了下来。 仔细想想,他们这辈子一共也没说过多少话。第一次见面时黄芸芸很害羞,黄村长给他们介绍完后,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就垂头而坐,一直到最后也没开过口,甚至让陈启明怀疑她有语言障碍。结婚那天陈启明被灌了不少酒,黄芸芸的几个女伴进来闹洞房,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陈启明心中不耐烦,又不好开口撵人,冷冷地看着他的新娘站在人群中傻笑,笑一会儿就瞥他一眼,脸上一片羞红。洞房闹完了,陈启明合衣躺到床上,想起未来,忍不住难过起来,感觉象丢了什么东西。黄芸芸犹犹豫豫地躺到他身旁,用小手指头轻轻碰了他一下,陈启明心里一阵腻歪,倏地抽回手,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她。将睡未睡之时,听见身后悉悉索索地响,他侧过脸,看见他的新娘已经起身,站在在喜气洋洋的洞房中央,表情似悲似喜,脸上一片茫然,象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是这个丑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她描了眉,化了两次妆,穿一件合身的红缎子旗袍。她一生善良,但从来都没人在意过她,即使在她最美丽的那一天。 为了找儿子,陈启明在报纸、电视和电台都登了寻人启事,悬赏十万,后来又增到二十万,过了一年多,还是踪影全无,陈启明一狠心把赏格加五十万。重赏之下,必有好事之徒,那时不断有人打电话过来,提供各种虚无缥缈的消息,陈启明为此花了不少钱,从广州到西安,从上海到四川,腿都跑细了,也没找到儿子的一根头发。找到最后,陈启明自己都绝望了,想起儿子用胖乎乎的小胳膊搂着他,嘴里不停地叫爸爸,心里就象刀扎一样。每次失望而归,摇摇欲坠地走进空荡荡的家,他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黄芸芸一脸讨好的笑,儿子乍伸着小手,颠颠地扑进他怀里,一边叫爸爸一边咯咯地笑。而仅仅过了一年,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老婆疯了,儿子丢了,陈启明问自己: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时他有很多钱。因为“伊能净”商标的事,肖然给了他200万,他投资的影楼和建材生意也开始赚钱,帐户一天比一天充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赚钱是个好事,但赚来的钱留给谁花?他的生活已经是一塌糊涂,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家里乱糟糟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每天吃外卖,一屋子泡沫塑料,空气中飘着一股馊饭的味道,实在看不过眼时,他会打扫一下,但打扫到一半就会停下来,浑身力气全失,心想:我这又是为了什么?我还需要干净么? 那就继续找吧。不停地找,绝望地找,毫无意义地找。肖然劝过他,刘元劝过他,最后连黄仁发都劝他别找了。陈启明表面上答应,转过身去却依然如故,除了找儿子,他还能干些什么?儿子毕竟不是他们的,在这繁华而凄凉的城市,有无数东西可以分享,但生活,谁又可以帮着分担哪怕一丁点? 2001年底,湖南益阳破获了一个专门拐卖婴儿的犯罪团伙,共救出57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们分布在广东各地,有的被挖去双眼,有的被抽掉脚筋,然后躺在繁华路口和香火茂盛的寺庙门口乞讨,讨到的钱全部上缴,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有时还要挨打。陈启明闻讯赶去时,黄振宗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歪着小脑袋,又黑又瘦,身上破破烂烂的,象只饿了很久的小猴儿,陈启明抱起他,感觉万箭穿心,听见他象念经一样地嚷嚷:“老板老板发善心,可怜可怜苦命人。”还没念完,陈启明就哭了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到儿子身上。 找回儿子后,他的生活正常了一些。每周都会带着他去看黄芸芸,黄芸芸经过治疗后,病情有所好转,有一次居然认出了儿子,双手死死地抱着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把黄振宗勒得呜呜直哭,一个护士上去掰她的手指,黄芸芸一边嗷嗷地叫,一边不停挣扎,但就是不肯松手,一脸慈祥而狰狞的笑。拉扯到最后,终于把黄振宗抢了下来,在场的人都长出一口气,陈启明护着儿子,看见黄芸芸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刷刷地往下淌,她看一眼护士,再看一眼丈夫和儿子,双手直直地伸着,嘴里不停地叫:“宝宝,宝宝……”黄振宗害怕,说什么也不肯过去,陈启明心里一阵难过,伸手扶起她,连儿子一起抱在怀里,想起当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情景,心里又拉又扯地疼。那时黄芸芸哭,黄振宗也在哭,陈启明双手用力,把一家人紧紧抱成一团,感觉妻子和儿子的眼泪纷纷落在胸口,就象最冷的水、最锋利的刀,以及最滚烫的鲜血。 2002年元旦前,他带着岳父岳母和儿子一起去看她。那天的太阳很好,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岳母细心地喂女儿吃东西,黄芸芸两手抱着儿子,嘴巴下意识地一张一合。黄振宗一脸惊恐和厌恶的表情,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丑陋的疯女人。黄村长来回踱步,叹了半天的气,对陈启明说,“你想离婚,就离吧,她看来也就这样了。”陈启明手一哆嗦,转过头去看黄芸芸,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丑陋的疯女人象是听懂了什么,慢慢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陈启明,象个又冷又饿的孩子一样,一脸都是乞求的神色。陈启明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下黄芸芸高兴了,咧开嘴慢慢地笑了起来,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她笑得如此灿烂,似乎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这故事写完,黄芸芸还是住在医院里。陈启明几次说要接她回家,但一直也没有接回去。他越来越少去看她了,开始是每周一次,后来一月一次,现在几个月才去一次。我离开深圳前,打电话问他黄芸芸的近况,陈启明在电话里尴尬地笑,说过完年吧,过完年我就把她接回来,反正她也没什么危险性。 是的,医生说过,这个病人没有任何危险性,永远不会伤害谁,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 (三十一) 周振兴辞职时,名片上有四个头衔:君达集团常务副总裁、君达投资公司总经理、奇峰股份执行董事、斯迈实业公司总经理。这四个头衔每年的工资和袍金至少有两百多万,此外他手上还有几十万股奇峰股票,折算下来也有个几百万。不过千万富翁周振兴看起来并不像个有钱人,他不请人吃饭,也从来不去歌厅和夜总会,除了一块劳力士满天星,全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连这惟一的奢侈品都是肖然送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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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布于:2004-04-13 14:41
不错不错 深刻深刻
[编辑 - 4/13/04 by dreg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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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04-04-14 02:45
太长了,不过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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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04-04-16 11:09
不错不错 深刻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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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04-04-19 21:01
前些天看过
好文章,感觉整体比较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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