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ji
驱动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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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小屋!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05-02-25 15:26

                                     一

    继母进门那年,我十五岁。
    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些新奇的亲戚关系,在这以前,我们从不曾有过这一类亲戚的。
    继母的娘家姓纪,她自幼跟着她的堂兄长大。她的堂兄是一位退休的外交官,曾到
过欧洲。现在我们照理应该叫他舅舅了。
    继母回门的时候,是和父亲一同去的。过了一个月,才又带着我、大妹和二弟回去,
说是让我们看看她的家。
    到了那里,我才明白为什么继母希望我们认识她的家。她的家真是值得炫耀!
    房子是坐落在意租界。精致的两层楼,大大的院落,种着花木。一进门是门房,专
有司阍的人照应门户。往里走,上了几步台阶,进了一个饰着压花玻璃的门,左右两旁
是大厅和客房,楼梯上铺着条毯,照上去软软的;楼上是一些房间,漆的是奶白色。
    继母带我们进了楼上内眷们用的一间小客厅后,便去请舅母和表嫂等人出来。
    她们家的人给我的印像是一个比一个漂亮!
    舅母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无论修饰举止,都一丝不乱。
舅舅,我已经见过,继母结婚时,他是主婚人;高个于,有风采,也有威仪,是个不苟
言笑的人。舅母说,他今天要晚一点才回来招待我们。
    表嫂好像是为了配和这一家漂亮人物,千挑万选才选了来的。她的美丽和端庄有礼,
也正是舅母的那种典型。她见了我们,先是依次寒喧,表示欢迎,然后开始拿出他们全
家送我们的见面礼――一人一份锦盒,我们道过了谢,继母示意我们不要拆开,于是这
些锦盒就原封不动地放在各人身旁的茶几上。
    在这间垂着纱帘的幽暗的客厅里,我们局促不安地坐着,因为这家人都那样规行矩
步,我们也只好拼命地保持礼貌。我听说过,对新的亲戚是不能失礼的,虽然我们都是
小孩子,可是他们既然拿我们当成人那样的尊敬着,我们也不得不端肃一些了。
    佣人恭恭敬敬地送来茶、西点、南糖、莲子羹、水果;我们接过不同的瓷制或银制
的容器,谨慎地道着谢,慢慢地食不甘味地尝着。不时地望着那被镂花窗帘遮挡着的院
落,那边的大树慢慢地摇曳着,心里真想放下这些银匙瓷盏,跑到外面去跳跳闹闹。
    继母一面和舅母低声地谈着,一面示意我们不要失礼。表嫂很殷勤的不时靠过来,
向我问一两句学校的事。我回答着,闻着她脸颊上的粉香。
    时间过得好慢,来了很久,那座静沉沉的英国座钟还只爬到四点。而继母说,要多
吃过晚饭才送我们回去。今天为招待我们,舅母特地叫的登瀛楼的菜,我们是不能不领
情的。
    我们装做很有耐性的样子,直直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们想到我们的时候,回答她
们的问话。大半的时间,我们只能坐在那里,像看无声电影似的,看看她们细致的粉脸,
低低地谈着我们所听不懂或根本听不到的话。
    就在我们闷得无法忍耐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男人从楼下连说带笑地跑上来,那步
子又长又快,紧接着上楼梯的声音之后,只听他“咯”的一声把那厚沉沉的门推开,闯
了进来。
    “喂,你们都来了,真好!真好!我早就想着看你们。”他说。
    小客厅的空气一下被这个人搅得走了样子。那几个低声谈话的粉脸同时转过来,朝
他责备地望着。
    舅母第一个沉下了脸,说:
    “宪纲!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有客人,你知道不知道?”
    被称做宪纲的这个人,闪着他明亮的眼睛,朝我们轮流地望了一阵,先是忍着他刚
才的兴奋,但紧接着,他就笑了起来,说:
    “哦,客人?”他笑,“哦,你们哪里是客人?你们是表妹和表弟嘛!”
    他说着,笑着,朝自己指了指,说:
    “我是表哥,我叫宪纲。”
    舅母十分不悦地对他说:
    “你安稳一点好不好?瞧瞧这一屋子人,只有你一个是这样大喊大闹的,一点礼貌
都没有!来!我给你们引见――这是大表妹,这是二表妹,这是表弟。这是你们的表哥,
他叫宪纲。”
    “哎!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说,对我们笑笑,“你们就叫我宪纲表哥好
了。”
    说着,他走过来,把表嫂面前的莲子羹拿过来,也不用羹匙,就那么端在口边,喝
了下去。
    表嫂一面拦阻,一面抗议说:
    “哎哎!这碗我已经吃过了,你有你的。你等等,我去替你要。你看!你也不用羹
匙!”
    宪纲表哥早已把莲子羹吃完,掏出一条手帕来擦着嘴,笑着向表嫂溜了一眼,说:
    “有什么关系?像你们这样生活,麻烦死人了!”
    表嫂赌气不理他,径自去收那装莲子羹的瓷碗。宪纲表哥却走到窗前去打开那乳白
色的窗门。
    随着窗门的打开,那一阵属于初夏的凉爽的微风,就漾了进来。屋子里立刻凉爽了
许多。
    “你一回家,就把家里搅得乱七八糟!”舅母说。
    宪纲表哥没有回答,转过身来望着我们笑笑,说:
    “看样子,今天你们要吃过晚饭才能回去了。”
    “那当然。”表嫂在旁边说,“今天我们是特地请表弟表妹的。”
    然后,我们看见表嫂低低地对表哥说:
    “人家是新亲戚,说话要检点些。”
    宪纲表哥仍然那么笑着,没有回答表嫂的话,却对我们说:
    “我带你们看看我们的院子,好不好?”
    二弟首先响应,从椅子上跳下来,说:“好!”
    我和大妹也就跟着站起来,看了看继母,她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点了点头,说:
    “去看看吧!”
    我们像得到特赦似的,随着宪纲表哥跑出去了。
    到了外面,我才看清楚宪纲表哥的样子。
    他的脸型、身材、和那有个性的鼻子,以及线条利落的嘴,都像大舅。那对眼睛的
轮廓也像大舅,只不过大舅的眼神是凛凛然的,而宪纳表哥的眼神却总是带着逗人的笑。
好像他听到见到的事情都有三分可笑。
    他穿着一套白沙土汀的西装,而当他把我们带出客厅,经过他自己房间的时候,就
把那西装上衣脱掉,扔到床上去了。
    “见你们几个小东西,还要让我穿西装!真滑稽!”他对我们笑着说。
    我们也笑了起来。
    “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他要全家人都守他的规矩。”他又说:“你表嫂也是这
个样子的,从今天早晨就嘱咐我,说你们下午来,要我穿整齐些。”
    我们觉得和他好像一见如故,就开始问他每天做些什么事。
    他耸耸肩,说:
    “去年,我父亲让我念西语系,我去念了;今年,他说念西语系念不出名堂,要我
念外交。”
    “那你就去念外交了,是不?”我问。
    他停了停,说:
    “我没有去念外交,我不喜欢做官。”
    “那么,西语系呢?”我问。
    “被我父亲这一搅,我西语系也懒得念了。”
    “那你就等于是什么也不做了。”我说。
    “对了,我什么也没做。所以,你表嫂说我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他笑着,
在马樱花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你的新裤子要弄脏了!”二弟说。
    他摇摇头,笑着说:
    “没有关系,这是我父亲给我买的。他有的是钱。”
    “那你也不应该这样浪费!”大妹说。
    宪纲表哥伸过手来,拍了拍大妹的肩膀,说:
    “不要学小大人的口气!我本来不想穿这么讲究的衣服的。但是,他们不让我穿卡
其布。那我只好把沙土汀当卡其布穿了!”
    他说话的语气那样滑稽,大家又都跟着他笑了。
    他又笑着说:
    “我是个坏人,你们不要学我哦!”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他解嘲,大妹说:
    “其实,我倒觉得你很好。”
    “因为我把你们带出了那死气沉沉的客厅,所以我很好,是不是?”
    我们又笑起来。
    “坏人的好处就是能使人发笑。”他说。
    他真的是能使人发笑。从他一露面,我们就像遇到了一块磁石。紧紧地跟着他,笑
个没完。
    他开始给我们讲许多笑话。多半是他自己小时候怎样淘气的事。
    笑话讲了不少,他又提议捉迷藏。大家出“手心手背”,结果只有大妹一个人出手
心,我们都出手背,所以,大妹要做那个找人的,我们大家去躲。
    讲好,躲的范围不许超出这个后园。
    宪纳表哥把大妹的眼睛用一条手帕蒙住,我们开始分头去躲。数到一百的时候,大
妹就要把手帕拿开,来找我们。
    二弟第一个被找到,他躲在藤萝架下面。
    第二个是我,我躲在假山背后。
    但找来找去,却找不到宪纲表哥。我和二弟也开始帮忙大妹到处找,却始终找不到,
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正在我们疑惑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唱歌的声音。那歌的调子有点古怪:

    $R%“我有一个绿色的世界,
    那里有绿色的太阳,
    绿色的月亮,
    有绿色的小屋,
    绿色的门窗。
    在那绿色的床上,
    有我绿色的姑娘,
    ……”$R%

    循着歌声,我们一路找去,却发现那歌声是从一个井里发出来的。
    我们俯身看去,只见一个圆圆的约有六尺直径的井,上面盖着木盖。宪纲表哥把那
井盖掀开一条缝,人却躲在下面的铁梯上。我们发现了他,大声地笑着,向他抗议,说
他不该躲到这里来。
    “为什么不该呢?这里又没有离开后园!”他笑着从铁梯上爬出来。
    “井里好凉快!”他说,这时我们才看见他手里托着一个西瓜。
    “怎么会有西瓜?”二弟诧异地问。
    宪纲表哥摇头示意,故做神秘地说:
    “不要嚷!这是我的宝藏!”
    他说着,把西瓜在我们手臂上轮流地碰了碰。
    “好凉!”我说。
    “这井里是天然冰箱。我的西瓜都放在这里冰。”他说着,把西瓜放在一个石桌上,
轻轻一敲,西瓜就裂开了。
    “吃吧!不要客气!”
    我们嘻嘻哈哈地抢着吃,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宪纲表哥让我们把瓜皮瓜子收干净。
    “不要给别人知道!”他说,“免得别人来偷吃。”
    我们又笑起来。
    玩了一阵,大家的新衣服都弄脏了。
    这时,继母房里的姜妈出来叫我们吃饭。
    宪纳表哥打量着我们那一身弄脏了的衣服,皱了皱他那两道长眉,说:
    “糟糕!我姑姑要骂你们了!”
    “没有关系!”二弟说,“她是新来的继母,不好意思骂我们的。”
    宪纲表哥点了点头,说:
    “也对。不过,我可得去换一套衣服。”
    大妹诧异地看了看他,说:
    “奇怪!我们以为你什么也不在乎的。”
    他笑了笑,说:
    “你不知道,吃饭的时候,你们的大舅会来的。他最不给我留面子。假如他骂我,
你们就会吃不下饭。”
    说完,他把我们交给姜妈,自己跑上楼换衣服去了。
    饭桌早已摆得整整齐齐。上面铺着绣花麻布的桌单。一色龙风彩釉江西瓷的碗碟,
乌木银头的筷子,四个大冷盘摆在中间,每人面前还有一个高脚的楼花银酒杯。
    周围站着四个佣人。
    舅母招呼继母坐在正中,因为她是新出嫁的姑奶奶,回到娘家,算是贵宾。然后,
我们也依次坐在两旁。我们这几个弄脏了衣服的“贵客”,局促不安地坐下之后,继母
用抱歉的口气说:
    “刚才忘记告诉他们,别把衣服弄脏。”
    舅母的眼睛故意躲开我们的衣服,客气地说:
    “他们还小,是宪纲没有分寸。”
    这时,大舅穿着夏布长衫,纱马褂,走了进来。
    我们小心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大舅!”
    他那凛然而漂亮的大眼睛向我们扫了一下,伸了伸手,说:“坐!坐!”
    他说着,自己先坐下来,我们也跟着坐下。
    继母看了看大舅,说:
    “大哥这套衣服很合身。”
    大舅把马褂袖子轻轻地抖了抖,说:
    “我们有喜庆事,还是穿中国的礼服好。”
    正说着,宪纲表哥也来了。
    一见他那模样,我们简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笑。
    他也穿的是夏布长衫和纱马褂。那褐色马褂上的团花,一个一个的,都好像在逗我
们笑。
    他却好像很郑重的样子,迈着大步走过来,在舅母旁边下首的地方坐下去。
    最后进来的是表嫂。她又换了一件衣服,是粉红色绣花的。
    她先给大家斟酒。
    斟到我们面前的时候,继母把我们的酒杯一个一个地倒转过来,扣在桌子上,说:
    “孩子们不喝酒的。”
    大舅向继母举了举杯,说:
    “那边,一切都还好吧?”
    继母也举起酒杯,说:
    “还好,谢谢大哥大嫂。”
    她把酒杯向舅母举了举,然后,放下酒杯,向我们看了看,说:“孩子们都很听
话。”
    我们矜持地坐着,差不多连呼吸都不会了。
    忽然,不知怎的,我一眼看见正襟危坐的宪纲表哥,脸上却沾着一小块青青的苔痕。
冷不防,我想到他刚才从井里钻出来,一手捧着西瓜的那副样干,怎么也忍不住,竟
“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连忙抽出手帕,掩住嘴,假装咳嗽,而大舅还是看出了我在笑他的儿子。
    这时,他偏过头去,用他凛然而又漂亮的眼睛,看了宪纲表哥一眼,发现了宪纲表
哥脸上的苔痕,于是我听到他用那凛然的声音说:
    “宪纲!洗洗脸去!”
    宪纳表哥看了看我,忍住笑,掏出手帕,往自己脸上擦着。“我说了,洗洗脸去!”
大舅严厉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总也不知道把自己弄清爽一点,像个什么样子!”
    宪纲表哥把手帕慢慢地折好,眼睛对着他父亲那凛然的神色望了一阵,蓦地站了起
来,把椅子往后一耸,迈步向外走去。
    “回来!”大舅说。
    宪纲麦哥站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大舅。
    “把椅子推好,放正!”
    “我还要回来的。”宪纲表哥不知为什么,竟顶撞了一句。
    大舅对宪纲表哥看了一会,然后,仍用他那凛然的平静的声音说:
    “我想,你可以不必回来了!”
    宪纲表哥站在那里,用他那对和他父亲非常相像但又非常相反的眼睛,对他父亲看
了一阵,回过身来,把椅子推好。
    我以为他要走了,但他却还冷静地把双手放在椅背上,对我们三个人轮流地望了一
阵,仿佛他没有把他父亲的态度放在心上似的,对我们说:
    “表妹,表弟,一会儿见!”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三个长方形的小纸盒,递给二弟,说:“这三件小东西,是
我给你们的见面礼。”
    这时,表嫂在旁边说:
    “我已经替你给过了。”
    完纲表哥看了看表嫂,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要给的。”
    说完,他又在那里对我们看了看,才慢慢地转身了。
    桌上的空气像要结冰一般,冷得令人刺痛。
    我看了看舅母,她在轻轻地摇着扇子,我看不出她究竟是否有点难过,她脸上没有
表情。
    继母拿起筷子,为我们拣了几片鸡肉和卤肝,放在我们的碟子里。我们一个一个地
站起来。道了一声谢,再坐下去。
    好像我们这一点小小的动作,使凝结的空气活动了些。
    大舅也开始拿起筷子,说:
    “请吧!大家不要拘礼。”
    而我们简直一点也没有胃口。
    四个佣人站在我们的前后左右,使我们几乎忘记了怎样咀嚼,怎样吞咽;而且使我
们即使拼命管住自己,也忘不了宪纲表哥走出去时的那个样子。
    而那三个小纸盒,放在二弟和我中间的桌布上,我看得出,那是三个一模一样的蝴
蝶牌口琴。
    那正是我们梦里也想着的东西。我们可以带着它去旅行、去划船、去溜冰、去坐火
车……
    而我们在刚才那一阵紧张的空气中,竟忘记说一声谢谢表哥。


 

 
                                     二

    从继母的娘家回来以后,宪纲表哥就成了继母和我们之间的谈话材料。
    “不要和宪纲在一起!”继母说,“特别是你们女孩子!虽然他是我的侄儿,但是,
我一点也不替他遮掩,他是个不规矩的人。看那天,你们只和他玩了一两个钟头,就把
你们弄得那样野,你们就该知道。”
    我们听着,不敢为宪纲表哥分辩。
    “他又不用功,不长进。”继母说,“你大舅让他去读外交,你看他那份固执!说
什么也不去!他是没有出息的。他小时候就没有出息,一天到晚拿着锯子锯木头玩,别
人说,他只配当木匠。他从上高中的时候,就学坏了。时常不回家,打他、骂他,都没
有用。”
    “我看他好像很怕大舅。”我插嘴说。
    “当面做做样子罢了。他谁也不怕。那天,我敢说,他出了饭厅的门,就不会再回
家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二弟问。
    继母沉吟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他外面有人。”“有什么人?”二弟插嘴
问。
    大妹暗中推了二弟一下,说:“你不懂!”
    继母看了看他们两个,说:“不要乱讲,那个妖精的名字叫陈绿芬,有人见过他们
在一起,告诉我的。”然后,她对我说:“邵佩玉真可怜!嫁给宪纲,两个人面合心不
合的。”
    邵佩玉是表嫂的名字。提到她,我就想起她那带着香味的美丽的脸,和端庄的举止。
    “那他为什么要娶她?”
    “家里给介绍的。邵佩玉家里也是世代书香,所以,她才那样端庄懂礼。我们以为
她会把宪纲表哥管好的。”
    “哦!原来娶表嫂是为了要管好表哥的!”二弟插嘴说。
    “听见没有?”大妹对二弟说,“假如你不听话,将来也娶个媳妇来管管你!”
    大家叫着笑起来,继母也笑了。
    我们觉得继母在我们这里,比在她娘家时,显得和蔼随便些。也许是因为我们实在
太不懂礼的缘故,使她觉得在我们面前,一切排场都没有用武之地。
    “大舅对表哥是很严格的,表哥的事情,我们都替他瞒着大舅。”继母说,“但是,
他一点也不怕你大舅。他是没有出息的。”
    继母下着结论。我们听着,怀疑着我们幼稚的判断。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心里总
觉得这个“没出息”的宪纲表哥是可爱的。我想,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他那天把
我们“救”出那闷死人的客厅,我们感激他,所以,我们就喜欢他了。当然,还有他送
我们的那三只口琴。
    在那天我们所带回来的礼物之中,有衣料,有文具,有金指环,有手帕,有小闹
钟……,但我们最喜欢而且最常拿出来用的,却是这三只口琴。我们一有空,就把它们
拿出来吹。吹各种的歌调,有时齐奏,有时合奏。然后,我们把它擦得精光闪亮的,放
回纸盒里去。
    继母有时嫌我们吵,就骂宪纲表哥不该买这种东西送我们。“总是不如邵佩玉会做
人,”继母说,“邵佩玉替他送你们的,是真正的湖笔、徽墨和端砚,那才是送给学生
的东西。”
    我们听着,想到那被我们随手塞到书桌抽屉里的笔墨和砚台,我们是不懂得欣赏名
产的。在我们看来,反正那都是一些文具而已,文具我们早就有,而且随时要用,随时
可以买的。
    每次,继母被我们的口琴吵得无可奈何而开始抱怨宪纲表哥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听
到一些有关宪纲表哥的坏事情。例如:他有一次被大舅用脚镣锁起来,他却带着脚镣跳
出去,雇了一辆洋车,逃走了。使全意租界的人都知道他们纪家有这种严酷的家法。
    每当大舅打宪纲表哥的时候,宪纲表哥总是说:“你打好了!打死我,你就没有儿
子了!”
    “他是真正顽劣到极点了!”继母说,“当他因为顽皮而跌破手臂的时候,从来不
肯抹药,就用一些灰土涂上去算了!”
    继母一件又一件地数说着关于宪纲表哥的种种,似乎她的家里只有这一件事最让她
放心不下了。她们纪象只有宪纲表哥这一个男孩,假如他不成器,那些家业和大舅的面
子就都保不住了。
    “宪纲只知道挥霍和浪费。他最会花钱,还不都是给了那个妖精!”继母说。
    慢慢的,我们开始关心起完纲表哥的事情来,我所关心的不只是他那些淘气的故事,
还有继母所说的那个妖精陈绿芬。


  


                                     三

    那年夏天,时局荒荒乱乱的,人们都不能各安生理,日子显得很黯淡。又下了几场
雨,街道上也显得很冷静。我们全家住在英租界寿德大楼避难。学校正放暑假,一天到
晚无所事事。
    那天,我正闷得无聊,忽然二弟跑来对我说:“我看见陈绿芬了。”
    大家都对二弟发布的新闻感到兴趣,于是围上来听。二弟说,他看见宪纲表哥带着
陈绿芬。
    “你怎么知道是陈绿芬?”我问。
    “宪纲表哥和我打招呼,告诉我的。”二弟小声说,躲过了继母的注意,“他们就
住在附近。他说,让我们到他和陈绿芬的住处去玩。”
    大家没有见过陈绿芬,所以对她有着好奇心。我们那时虽都是不大懂事的孩子,对
男女之间一些离奇复杂的故事,却也喜欢去探索。于是我们三个人便决定借口出去散步,
去看看继母口中的妖精――陈绿芬。看看她究竟比邵佩玉好在哪里。
    英租界地方大半都很幽静,只有宪纲表哥找的这个地方不幽静。他住在一家营造厂
里。厂里堆着大大小小的木材,几间厂房里,有不少工人在锯木头。天刚下完雨,那些
木材湿漉漉的,闪着黄色的亮光。地上到处都是刨花和锯末。
    我们问了问工厂的门房。转弯抹角地到了厂房的后面,找到一间小小的木屋,那木
屋油着绿颜色的油漆,玻璃上接着绿颜色的窗纱。没等我们敲门,宪纲表哥就开门迎了
出来。跟在他后面朝我们笑着的,该就是陈绿芬了。
    陈绿芬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妖里妖气。但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材皮肤不
用说,单是她那一双剪水双瞳,和那线条柔和而又丰满的嘴唇,就会使你对她目不转睛。
而她那一脸天真而又亲切的笑容,更使你忘记没见她以前的那点不屑与敌意。
    她穿着一件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下面是一条白卡其布的裙子,只有一边开叉,
显得她摇曳生姿,那时候,女人还都是只时兴穿旗袍,穿洋装的人很少,所以,我们未
免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宪纲表哥看到我们注意陈绿芬,就笑着说:
    “不要看她,她是个怪物。”
    “怪物”朝着宪纲表哥妩媚地笑笑,然后招呼我们进来,让我们找位子坐。
    他们这间小屋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一个小茶几、两把藤椅,而我
们宾主一共五个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坐才好。
    陈绿芬见我们迟疑,就跑到后面去,找了几个草做的蒲团,放在靠窗的地方,让大
家随便坐。
    我们觉得很新鲜,抢着去坐在草蒲团上。
    陈绿芬从小桌上拿来一个小小红色福漆的捧盒,打开盖子,让我们选里面那些好吃
的东西,我们发现,里面是酸枣、糖花生、傣子和麦牙糖。
    宪纲表哥说:“吃点吧!这都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陈绿芬露出她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嘻嘻地向表哥看了看,麦哥就接下去说:“她自
己是个好吃鬼,一天到晚都在吃零食!”
    陈绿芬笑着,让我们每人选了一样。她自己也拿了一颗傣子,把壳咬开,用手剥着,
然后问宪纲表哥:
    “今天该谁煮饭?”
    “该我。”完纲表哥不加思索地说。
    “可是,今天有客人,还是我来吧!”陈绿芬倚在小桌前,大而黑的眼睛一闪一闪
地说。
    “好,那就你来。”宪纲表哥说,“等下吃完了,我洗碗。”
    陈绿芬对我们笑笑,说:
    “今天不许走哦!看我表演我的拿手菜!”
    我们说,我们是出来散步的,不能不回去吃饭。
    “没有关系。”宪纲表哥说,“等一下,我送你们回去,就说我在外面碰见了你们,
请你们吃馆子去了。好不好?”
    他一面把陈绿芬往后面推着,一面说:
    “打三碗米!记着:一碗米出三碗饭,你吃一碗,我们每人吃两碗。要先把煤球炉
门打开,要不,火上不来,饭就不好吃了。”
    陈绿芬答应着,往里面走去,用她那摇曳生姿的步于。
    陈绿芬去煮饭的这一刻,我们开始研究宪纲表哥,六只眼睛一起集中在他那线条优
美的脸上。
    见我们注意他,他先从眼睛上笑起来。黑眼瞳映着周围的淡蓝,笑的时候,一闪一
闪的。他的两道眉毛,简直就像漆刷的一般,又黑、又长、又爽利!我们望着他,他望
着我们,大家把要说的话忍在心里,只剩下笑意在脸上盘旋。
    于是,他说:
    “我是个坏东西,是吧?”
    大家都爆笑了起来。
    “陈绿芬更是个坏东西!”
    他向后面望了望,陈绿芬正一面擦手,一面从后面走过来。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宪纲
表哥的话,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笑着,点头说:“晤,我更是个坏东西!”
    在宪纲表哥和陈绿芬那胸无城府的笑声里,我们开始忘记继母嘱咐我们不要和宪纲
表哥接近的话,反而觉得轻松起来了。
    在轻松的心情中,我们觉得那为孩子们所喜欢的酸枣、糖花生和榛子等等,可以容
我们毫不造作地伸手去拿来吃,觉得坐在松松的草蒲团上的风味很像在野外捉昨蜢。宪
纲表哥一个又一个地说着他那永远说不尽的笑话,让我们又要忙吃,又要忙笑,热闹得
不得了。
    而陈绿芬前前后后地走着,穿着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和单面开叉的窄窄的裙子,
那轻松随便的样子,好像烧饭是一件快乐高雅的玩意。
    她把青椒拿过来,坐在椅子上,把一只红花的碗碗放在腿上,慢慢用小刀把青椒的
籽和筋刮掉,把好的和不要的分成两组,放在浅浅的碗里,把它们送进厨房。又拿来一
个紫色的茄子,和一个白色的瓷盘,仍然那么安闲地坐在那里,用小刀细细地削去外皮,
然后把茄子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再轻轻的在上面划几道方形的微痕。
    她一面做,一面不停地和我们聊天,还要应付宪纲表哥的玩笑。他一会儿说陈绿芬
的眼睛像猫,一会儿说她笑的声音像电车的铃,一会儿故意吓她,说她削到了手,一会
儿说她做事的样子不像在做事,像小孩子“过家家”。
    而陈绿芬总是那样把长睫毛一启一阖地笑着。她那柔嫩的手,配着绿色的青椒和紫
色的茄子,色调总是那么令人怡悦,她真的不像是在做事,而像在“过家家”。因为她
这样轻松,我们也就忘记我们留在这里吃饭会给她增加麻烦了。
    慢慢的,后面传来了炒青椒的香气、酱烧茄子的香气。接着,陈绿芬把小小亮亮的
铝制饭锅提过来,把碗筷排在茶几上,莱也端来了。
    陈绿芬说说笑笑地把饭盛好,我们开始吃饭。她笑嘻嘻地坐在那里,安闲地拿着白
白的碗、和银制的细细的筷子。你简直不相信她刚刚忙过一顿午饭。
    饭后,宪纲表哥提议去逛街,顺路送我们回家。
    陈绿芬马上同意,躲到衣橱后面,连说带笑地换上一件银灰色小红花的旗袍,对着
镜子,用她细致的手指把长睫毛往上理了理,就说“好了”,我这才发现她根本不化妆,
而她脸上那发亮的白,和嘴唇上发亮的红,都是天然的。
    她走出来,轻轻盈盈的,把手挽在宪纳麦哥的臂弯里,一手拉着二弟,说:“走
吧!”
    踩着营造厂那满地凌乱的刨花和锯木,我们来到街上。刚下过雨,到处都是落叶和
积水,陈绿芬的高跟鞋在带雨的柏油路上踩着,并不躲闪那些积水,那黑皮鞋不久就和
积水一样的发亮起来。
    我们走着,经过英中街一家书店的时候,宪纲表哥指了指那宽大的玻璃橱窗,对我
们说:
    “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是一家专卖外文书籍的商店。玻璃上漆着金色的斜体字――东方书屋。
    我回答他,这是卖书的地方。
    宪纲表哥摇了摇头,说:
    “不是,这是我认识陈绿芬的地方。”
    我朝陈绿芬看了看,她正看着我笑。
    我又回头去看那橱窗。橱窗约有八尺宽。陈列着一些洋装书,里面有一两个店员,
很静。
    宪纲表哥笑着说:
    “那一阵,我天天到这里来。”
    “来看书?”我问。
    “起先是来看书,后来是来看陈绿芬。”他说。
    陈绿芬一面笑着,一面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在这里做店员。他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到这里来。”宪纲表哥笑着,
望望陈绿芬,又望望那橱窗,很快乐的样子。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我只
知道我非看她不可,她是个怪物!”
    我们大家都笑了。看着这个“怪物”陈绿芬袅袅娜娜地挽着宪纲表哥走着,觉得我
们是无意中掉进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故事里面。而宪纲表哥和陈绿芬只是故事里的人物。
他们离开真实的生活很远,和他们在一起,使我们也觉得恍恍惚惚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宪纲表哥忽然对我说:
    “大表妹,你要不要告诉我姑姑,说你看见了陈绿芬?”
    我迟疑了一会,反问他说:“你说呢?”
    “我想,你最好不要告诉她,因为――”他停了停,对我瞬瞬眼睛,说:“反正你
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我看了看陈绿芬。陈绿芬正在欣赏一家商店橱窗里陈列的玩具熊。我想,我大概是
用不着将这件事告诉继母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宪纲表哥,又嘱咐了大妹和二弟。
    我们并没想到假如继母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责骂我们。我们只是觉得和宪纲表哥
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而不希望给大人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我们脑子里相信着某一样道理的时候,我们却做着与这道理相背
驰的事。


    

                                     三

    那年夏天,时局荒荒乱乱的,人们都不能各安生理,日子显得很黯淡。又下了几场
雨,街道上也显得很冷静。我们全家住在英租界寿德大楼避难。学校正放暑假,一天到
晚无所事事。
    那天,我正闷得无聊,忽然二弟跑来对我说:“我看见陈绿芬了。”
    大家都对二弟发布的新闻感到兴趣,于是围上来听。二弟说,他看见宪纲表哥带着
陈绿芬。
    “你怎么知道是陈绿芬?”我问。
    “宪纲表哥和我打招呼,告诉我的。”二弟小声说,躲过了继母的注意,“他们就
住在附近。他说,让我们到他和陈绿芬的住处去玩。”
    大家没有见过陈绿芬,所以对她有着好奇心。我们那时虽都是不大懂事的孩子,对
男女之间一些离奇复杂的故事,却也喜欢去探索。于是我们三个人便决定借口出去散步,
去看看继母口中的妖精――陈绿芬。看看她究竟比邵佩玉好在哪里。
    英租界地方大半都很幽静,只有宪纲表哥找的这个地方不幽静。他住在一家营造厂
里。厂里堆着大大小小的木材,几间厂房里,有不少工人在锯木头。天刚下完雨,那些
木材湿漉漉的,闪着黄色的亮光。地上到处都是刨花和锯末。
    我们问了问工厂的门房。转弯抹角地到了厂房的后面,找到一间小小的木屋,那木
屋油着绿颜色的油漆,玻璃上接着绿颜色的窗纱。没等我们敲门,宪纲表哥就开门迎了
出来。跟在他后面朝我们笑着的,该就是陈绿芬了。
    陈绿芬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妖里妖气。但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材皮肤不
用说,单是她那一双剪水双瞳,和那线条柔和而又丰满的嘴唇,就会使你对她目不转睛。
而她那一脸天真而又亲切的笑容,更使你忘记没见她以前的那点不屑与敌意。
    她穿着一件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下面是一条白卡其布的裙子,只有一边开叉,
显得她摇曳生姿,那时候,女人还都是只时兴穿旗袍,穿洋装的人很少,所以,我们未
免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宪纲表哥看到我们注意陈绿芬,就笑着说:
    “不要看她,她是个怪物。”
    “怪物”朝着宪纲表哥妩媚地笑笑,然后招呼我们进来,让我们找位子坐。
    他们这间小屋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一个小茶几、两把藤椅,而我
们宾主一共五个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坐才好。
    陈绿芬见我们迟疑,就跑到后面去,找了几个草做的蒲团,放在靠窗的地方,让大
家随便坐。
    我们觉得很新鲜,抢着去坐在草蒲团上。
    陈绿芬从小桌上拿来一个小小红色福漆的捧盒,打开盖子,让我们选里面那些好吃
的东西,我们发现,里面是酸枣、糖花生、傣子和麦牙糖。
    宪纲表哥说:“吃点吧!这都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陈绿芬露出她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嘻嘻地向表哥看了看,麦哥就接下去说:“她自
己是个好吃鬼,一天到晚都在吃零食!”
    陈绿芬笑着,让我们每人选了一样。她自己也拿了一颗傣子,把壳咬开,用手剥着,
然后问宪纲表哥:
    “今天该谁煮饭?”
    “该我。”完纲表哥不加思索地说。
    “可是,今天有客人,还是我来吧!”陈绿芬倚在小桌前,大而黑的眼睛一闪一闪
地说。
    “好,那就你来。”宪纲表哥说,“等下吃完了,我洗碗。”
    陈绿芬对我们笑笑,说:
    “今天不许走哦!看我表演我的拿手菜!”
    我们说,我们是出来散步的,不能不回去吃饭。
    “没有关系。”宪纲表哥说,“等一下,我送你们回去,就说我在外面碰见了你们,
请你们吃馆子去了。好不好?”
    他一面把陈绿芬往后面推着,一面说:
    “打三碗米!记着:一碗米出三碗饭,你吃一碗,我们每人吃两碗。要先把煤球炉
门打开,要不,火上不来,饭就不好吃了。”
    陈绿芬答应着,往里面走去,用她那摇曳生姿的步于。
    陈绿芬去煮饭的这一刻,我们开始研究宪纲表哥,六只眼睛一起集中在他那线条优
美的脸上。
    见我们注意他,他先从眼睛上笑起来。黑眼瞳映着周围的淡蓝,笑的时候,一闪一
闪的。他的两道眉毛,简直就像漆刷的一般,又黑、又长、又爽利!我们望着他,他望
着我们,大家把要说的话忍在心里,只剩下笑意在脸上盘旋。
    于是,他说:
    “我是个坏东西,是吧?”
    大家都爆笑了起来。
    “陈绿芬更是个坏东西!”
    他向后面望了望,陈绿芬正一面擦手,一面从后面走过来。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宪纲
表哥的话,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笑着,点头说:“晤,我更是个坏东西!”
    在宪纲表哥和陈绿芬那胸无城府的笑声里,我们开始忘记继母嘱咐我们不要和宪纲
表哥接近的话,反而觉得轻松起来了。
    在轻松的心情中,我们觉得那为孩子们所喜欢的酸枣、糖花生和榛子等等,可以容
我们毫不造作地伸手去拿来吃,觉得坐在松松的草蒲团上的风味很像在野外捉昨蜢。宪
纲表哥一个又一个地说着他那永远说不尽的笑话,让我们又要忙吃,又要忙笑,热闹得
不得了。
    而陈绿芬前前后后地走着,穿着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和单面开叉的窄窄的裙子,
那轻松随便的样子,好像烧饭是一件快乐高雅的玩意。
    她把青椒拿过来,坐在椅子上,把一只红花的碗碗放在腿上,慢慢用小刀把青椒的
籽和筋刮掉,把好的和不要的分成两组,放在浅浅的碗里,把它们送进厨房。又拿来一
个紫色的茄子,和一个白色的瓷盘,仍然那么安闲地坐在那里,用小刀细细地削去外皮,
然后把茄子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再轻轻的在上面划几道方形的微痕。
    她一面做,一面不停地和我们聊天,还要应付宪纲表哥的玩笑。他一会儿说陈绿芬
的眼睛像猫,一会儿说她笑的声音像电车的铃,一会儿故意吓她,说她削到了手,一会
儿说她做事的样子不像在做事,像小孩子“过家家”。
    而陈绿芬总是那样把长睫毛一启一阖地笑着。她那柔嫩的手,配着绿色的青椒和紫
色的茄子,色调总是那么令人怡悦,她真的不像是在做事,而像在“过家家”。因为她
这样轻松,我们也就忘记我们留在这里吃饭会给她增加麻烦了。
    慢慢的,后面传来了炒青椒的香气、酱烧茄子的香气。接着,陈绿芬把小小亮亮的
铝制饭锅提过来,把碗筷排在茶几上,莱也端来了。
    陈绿芬说说笑笑地把饭盛好,我们开始吃饭。她笑嘻嘻地坐在那里,安闲地拿着白
白的碗、和银制的细细的筷子。你简直不相信她刚刚忙过一顿午饭。
    饭后,宪纲表哥提议去逛街,顺路送我们回家。
    陈绿芬马上同意,躲到衣橱后面,连说带笑地换上一件银灰色小红花的旗袍,对着
镜子,用她细致的手指把长睫毛往上理了理,就说“好了”,我这才发现她根本不化妆,
而她脸上那发亮的白,和嘴唇上发亮的红,都是天然的。
    她走出来,轻轻盈盈的,把手挽在宪纳麦哥的臂弯里,一手拉着二弟,说:“走
吧!”
    踩着营造厂那满地凌乱的刨花和锯木,我们来到街上。刚下过雨,到处都是落叶和
积水,陈绿芬的高跟鞋在带雨的柏油路上踩着,并不躲闪那些积水,那黑皮鞋不久就和
积水一样的发亮起来。
    我们走着,经过英中街一家书店的时候,宪纲表哥指了指那宽大的玻璃橱窗,对我
们说:
    “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是一家专卖外文书籍的商店。玻璃上漆着金色的斜体字――东方书屋。
    我回答他,这是卖书的地方。
    宪纲表哥摇了摇头,说:
    “不是,这是我认识陈绿芬的地方。”
    我朝陈绿芬看了看,她正看着我笑。
    我又回头去看那橱窗。橱窗约有八尺宽。陈列着一些洋装书,里面有一两个店员,
很静。
    宪纲表哥笑着说:
    “那一阵,我天天到这里来。”
    “来看书?”我问。
    “起先是来看书,后来是来看陈绿芬。”他说。
    陈绿芬一面笑着,一面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在这里做店员。他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到这里来。”宪纲表哥笑着,
望望陈绿芬,又望望那橱窗,很快乐的样子。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我只
知道我非看她不可,她是个怪物!”
    我们大家都笑了。看着这个“怪物”陈绿芬袅袅娜娜地挽着宪纲表哥走着,觉得我
们是无意中掉进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故事里面。而宪纲表哥和陈绿芬只是故事里的人物。
他们离开真实的生活很远,和他们在一起,使我们也觉得恍恍惚惚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宪纲表哥忽然对我说:
    “大表妹,你要不要告诉我姑姑,说你看见了陈绿芬?”
    我迟疑了一会,反问他说:“你说呢?”
    “我想,你最好不要告诉她,因为――”他停了停,对我瞬瞬眼睛,说:“反正你
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我看了看陈绿芬。陈绿芬正在欣赏一家商店橱窗里陈列的玩具熊。我想,我大概是
用不着将这件事告诉继母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宪纲表哥,又嘱咐了大妹和二弟。
    我们并没想到假如继母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责骂我们。我们只是觉得和宪纲表哥
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而不希望给大人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我们脑子里相信着某一样道理的时候,我们却做着与这道理相背
驰的事。






                                     三

    那年夏天,时局荒荒乱乱的,人们都不能各安生理,日子显得很黯淡。又下了几场
雨,街道上也显得很冷静。我们全家住在英租界寿德大楼避难。学校正放暑假,一天到
晚无所事事。
    那天,我正闷得无聊,忽然二弟跑来对我说:“我看见陈绿芬了。”
    大家都对二弟发布的新闻感到兴趣,于是围上来听。二弟说,他看见宪纲表哥带着
陈绿芬。
    “你怎么知道是陈绿芬?”我问。
    “宪纲表哥和我打招呼,告诉我的。”二弟小声说,躲过了继母的注意,“他们就
住在附近。他说,让我们到他和陈绿芬的住处去玩。”
    大家没有见过陈绿芬,所以对她有着好奇心。我们那时虽都是不大懂事的孩子,对
男女之间一些离奇复杂的故事,却也喜欢去探索。于是我们三个人便决定借口出去散步,
去看看继母口中的妖精――陈绿芬。看看她究竟比邵佩玉好在哪里。
    英租界地方大半都很幽静,只有宪纲表哥找的这个地方不幽静。他住在一家营造厂
里。厂里堆着大大小小的木材,几间厂房里,有不少工人在锯木头。天刚下完雨,那些
木材湿漉漉的,闪着黄色的亮光。地上到处都是刨花和锯末。
    我们问了问工厂的门房。转弯抹角地到了厂房的后面,找到一间小小的木屋,那木
屋油着绿颜色的油漆,玻璃上接着绿颜色的窗纱。没等我们敲门,宪纲表哥就开门迎了
出来。跟在他后面朝我们笑着的,该就是陈绿芬了。
    陈绿芬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妖里妖气。但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材皮肤不
用说,单是她那一双剪水双瞳,和那线条柔和而又丰满的嘴唇,就会使你对她目不转睛。
而她那一脸天真而又亲切的笑容,更使你忘记没见她以前的那点不屑与敌意。
    她穿着一件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下面是一条白卡其布的裙子,只有一边开叉,
显得她摇曳生姿,那时候,女人还都是只时兴穿旗袍,穿洋装的人很少,所以,我们未
免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宪纲表哥看到我们注意陈绿芬,就笑着说:
    “不要看她,她是个怪物。”
    “怪物”朝着宪纲表哥妩媚地笑笑,然后招呼我们进来,让我们找位子坐。
    他们这间小屋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一个小茶几、两把藤椅,而我
们宾主一共五个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坐才好。
    陈绿芬见我们迟疑,就跑到后面去,找了几个草做的蒲团,放在靠窗的地方,让大
家随便坐。
    我们觉得很新鲜,抢着去坐在草蒲团上。
    陈绿芬从小桌上拿来一个小小红色福漆的捧盒,打开盖子,让我们选里面那些好吃
的东西,我们发现,里面是酸枣、糖花生、傣子和麦牙糖。
    宪纲表哥说:“吃点吧!这都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陈绿芬露出她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嘻嘻地向表哥看了看,麦哥就接下去说:“她自
己是个好吃鬼,一天到晚都在吃零食!”
    陈绿芬笑着,让我们每人选了一样。她自己也拿了一颗傣子,把壳咬开,用手剥着,
然后问宪纲表哥:
    “今天该谁煮饭?”
    “该我。”完纲表哥不加思索地说。
    “可是,今天有客人,还是我来吧!”陈绿芬倚在小桌前,大而黑的眼睛一闪一闪
地说。
    “好,那就你来。”宪纲表哥说,“等下吃完了,我洗碗。”
    陈绿芬对我们笑笑,说:
    “今天不许走哦!看我表演我的拿手菜!”
    我们说,我们是出来散步的,不能不回去吃饭。
    “没有关系。”宪纲表哥说,“等一下,我送你们回去,就说我在外面碰见了你们,
请你们吃馆子去了。好不好?”
    他一面把陈绿芬往后面推着,一面说:
    “打三碗米!记着:一碗米出三碗饭,你吃一碗,我们每人吃两碗。要先把煤球炉
门打开,要不,火上不来,饭就不好吃了。”
    陈绿芬答应着,往里面走去,用她那摇曳生姿的步于。
    陈绿芬去煮饭的这一刻,我们开始研究宪纲表哥,六只眼睛一起集中在他那线条优
美的脸上。
    见我们注意他,他先从眼睛上笑起来。黑眼瞳映着周围的淡蓝,笑的时候,一闪一
闪的。他的两道眉毛,简直就像漆刷的一般,又黑、又长、又爽利!我们望着他,他望
着我们,大家把要说的话忍在心里,只剩下笑意在脸上盘旋。
    于是,他说:
    “我是个坏东西,是吧?”
    大家都爆笑了起来。
    “陈绿芬更是个坏东西!”
    他向后面望了望,陈绿芬正一面擦手,一面从后面走过来。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宪纲
表哥的话,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笑着,点头说:“晤,我更是个坏东西!”
    在宪纲表哥和陈绿芬那胸无城府的笑声里,我们开始忘记继母嘱咐我们不要和宪纲
表哥接近的话,反而觉得轻松起来了。
    在轻松的心情中,我们觉得那为孩子们所喜欢的酸枣、糖花生和榛子等等,可以容
我们毫不造作地伸手去拿来吃,觉得坐在松松的草蒲团上的风味很像在野外捉昨蜢。宪
纲表哥一个又一个地说着他那永远说不尽的笑话,让我们又要忙吃,又要忙笑,热闹得
不得了。
    而陈绿芬前前后后地走着,穿着花繁叶茂的印度绸衬衫,和单面开叉的窄窄的裙子,
那轻松随便的样子,好像烧饭是一件快乐高雅的玩意。
    她把青椒拿过来,坐在椅子上,把一只红花的碗碗放在腿上,慢慢用小刀把青椒的
籽和筋刮掉,把好的和不要的分成两组,放在浅浅的碗里,把它们送进厨房。又拿来一
个紫色的茄子,和一个白色的瓷盘,仍然那么安闲地坐在那里,用小刀细细地削去外皮,
然后把茄子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再轻轻的在上面划几道方形的微痕。
    她一面做,一面不停地和我们聊天,还要应付宪纲表哥的玩笑。他一会儿说陈绿芬
的眼睛像猫,一会儿说她笑的声音像电车的铃,一会儿故意吓她,说她削到了手,一会
儿说她做事的样子不像在做事,像小孩子“过家家”。
    而陈绿芬总是那样把长睫毛一启一阖地笑着。她那柔嫩的手,配着绿色的青椒和紫
色的茄子,色调总是那么令人怡悦,她真的不像是在做事,而像在“过家家”。因为她
这样轻松,我们也就忘记我们留在这里吃饭会给她增加麻烦了。
    慢慢的,后面传来了炒青椒的香气、酱烧茄子的香气。接着,陈绿芬把小小亮亮的
铝制饭锅提过来,把碗筷排在茶几上,莱也端来了。
    陈绿芬说说笑笑地把饭盛好,我们开始吃饭。她笑嘻嘻地坐在那里,安闲地拿着白
白的碗、和银制的细细的筷子。你简直不相信她刚刚忙过一顿午饭。
    饭后,宪纲表哥提议去逛街,顺路送我们回家。
    陈绿芬马上同意,躲到衣橱后面,连说带笑地换上一件银灰色小红花的旗袍,对着
镜子,用她细致的手指把长睫毛往上理了理,就说“好了”,我这才发现她根本不化妆,
而她脸上那发亮的白,和嘴唇上发亮的红,都是天然的。
    她走出来,轻轻盈盈的,把手挽在宪纳麦哥的臂弯里,一手拉着二弟,说:“走
吧!”
    踩着营造厂那满地凌乱的刨花和锯木,我们来到街上。刚下过雨,到处都是落叶和
积水,陈绿芬的高跟鞋在带雨的柏油路上踩着,并不躲闪那些积水,那黑皮鞋不久就和
积水一样的发亮起来。
    我们走着,经过英中街一家书店的时候,宪纲表哥指了指那宽大的玻璃橱窗,对我
们说:
    “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是一家专卖外文书籍的商店。玻璃上漆着金色的斜体字――东方书屋。
    我回答他,这是卖书的地方。
    宪纲表哥摇了摇头,说:
    “不是,这是我认识陈绿芬的地方。”
    我朝陈绿芬看了看,她正看着我笑。
    我又回头去看那橱窗。橱窗约有八尺宽。陈列着一些洋装书,里面有一两个店员,
很静。
    宪纲表哥笑着说:
    “那一阵,我天天到这里来。”
    “来看书?”我问。
    “起先是来看书,后来是来看陈绿芬。”他说。
    陈绿芬一面笑着,一面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在这里做店员。他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到这里来。”宪纲表哥笑着,
望望陈绿芬,又望望那橱窗,很快乐的样子。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我只
知道我非看她不可,她是个怪物!”
    我们大家都笑了。看着这个“怪物”陈绿芬袅袅娜娜地挽着宪纲表哥走着,觉得我
们是无意中掉进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故事里面。而宪纲表哥和陈绿芬只是故事里的人物。
他们离开真实的生活很远,和他们在一起,使我们也觉得恍恍惚惚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宪纲表哥忽然对我说:
    “大表妹,你要不要告诉我姑姑,说你看见了陈绿芬?”
    我迟疑了一会,反问他说:“你说呢?”
    “我想,你最好不要告诉她,因为――”他停了停,对我瞬瞬眼睛,说:“反正你
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我看了看陈绿芬。陈绿芬正在欣赏一家商店橱窗里陈列的玩具熊。我想,我大概是
用不着将这件事告诉继母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宪纲表哥,又嘱咐了大妹和二弟。
    我们并没想到假如继母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责骂我们。我们只是觉得和宪纲表哥
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而不希望给大人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我们脑子里相信着某一样道理的时候,我们却做着与这道理相背
驰的事。


  


                                     六

    这天下午,天气很热。我和大妹洗完了头,各人搬了一把藤椅,坐在廊前吹过堂风。
那风也是闷恹恹的。寿德大楼的住户都在午睡,偌大的建筑里,静悄悄的。我们每人拿
了一本小说,意兴阑珊地翻着,可是,谁也看不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二弟沿着楼梯跑上来,向我们做了个手势,说:
    “下去!下去!有人找我们。”他一面说,一面冲进了房间,拿了一点什么,藏在
背后,又一连声地催着我们。“谁找我们?”我和大妹扔下了书本,一面问着,不等二
弟回答,就兴冲冲地跟着他下了楼梯,来到寿德大楼门外。二弟朝马路对面指了指,说:
    “你们看!”
    马路对面停着一部黑色的小轿车。我们正在疑惑,只见一个人由车窗探出头来向我
们招手,仔细一看,原来是宪纲表哥。
    我们跑过马路去,问:
    “你哪儿来的车子?”
    “别问!”宪纲表哥郑重其事地说,回手推开了后座的车门,对我们说,“坐上来!
我带你们兜风去。”
    那时,坐小轿车是很难得的事,而我们又正是闲得无聊,就高高兴兴地坐上了车子。
宪纲表哥对我们挤挤眼睛,说:
    “我姑姑是不是在睡觉?”
    我们点头说:“是。”
    “我知道她的老毛病。”宪纲表哥说着,一面发动了马达,“她不到四点是不会起
来的。我四点以前送你们回来。”
    我和大妹、二弟三个人挤在后座。好奇地看着宪纲表哥发动马达,把车子开向那平
坦的马路。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令人羡慕。而车座的软软的弹簧,和车子开行时,
那轻微的震动,都使我们觉得新奇而快乐。我们目不暇给他欣赏着车窗外的景物、车身
内的设备,以及宪纲表哥开车的样子。大家很开心地笑着。
    车子开出了十一号路,在要转弯的时候,宪纲表哥才回过头来对我们说:
    “这部车子是我没告诉人家,借来的。”
    我们大笑,说:“什么‘没告诉人家借来的’?别是偷的吧?”宪纲表哥笑着说:
    “别说得那么难听!不告诉人家借,和偷不一样。”
    “那这车子是谁的?”二弟在旁边追问。
    “我刚不是说过了,别多问。”宪纲表哥说,“我带你们兜风去就是了!”
    他把车子加快了速度。风从车窗呼啦呼啦地吹进来,把我和大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
糟,我们觉得好畅快!就很开心地答应说:“好!”二弟并且在旁边热心地建议说:
    “我们到北宁公园去好不好?”
    “好,你们说要到哪里,就带你们到哪里。”宪纲表哥说,“不过,我们也许应该
去问问陈绿芬要不要去?”
    宪纲表哥把车子由另一条路兜回来,到了那个营造厂门口。他把车子停住,回过头
来问我们:
    “你们猜,陈绿芬要不要和我们一同去?”
    我和大妹摇头,说:“不知道。你说她去不去?”
    “我猜她不去。”宪纲表哥说。
    二弟却说:“我猜她要去。”
    “好。”宪纲表哥说,“我们打赌。假如她去,我输你们一顿冰淇淋。”
    他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下了车子,说:
    “我去找她,马上就出来。”
    我们看着宪纲表哥迈开他长长的步子,越过营造厂那长着野草的空地,跑向后面去
了。
    这时我们才想起没有“禀告”继母,而私自跑出来玩,是不对的。三个人彼此商量
着,万一继母提早醒来,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就见宪纲表哥拉着陈绿芬跑来了。
    今天陈绿芬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衬衫,上面印着繁茂的白色吊钟花,一串一串的,非
常别致,头上还系了一条粉绿色的纱巾,下面仍是白色卡其布的裙子,脚上穿了一双白
色的凉鞋,被表哥拉着,像一阵风似地拂了过来。她看见我们坐在车子里,就笑嘻嘻地
说:
    “我不能不来。因为我假如不来,你们就没有冰淇淋吃。”
    我们看看宪纲表哥,只见他露着白牙齿笑着说:
    “我告诉陈绿芬的。我说,我和表弟表妹们打赌你一定不肯来,假如你来了,我就
输给他们一顿冰淇淋。她说,我应该输,就来了。”
    陈绿芬闪着她的长睫毛笑着,叫二弟坐到前面去,她和我们挤在一起,说:
    “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
    宪纲表哥用他那饶有兴趣的眼神,对我们这吱吱喳喳的一群看着,看着我们各就各
位后,才跨上车子,带上车门,发动了马达。他先不开车,让马达跳着,由口袋里掏出
几个纸包,丢给我们,说了一声:“我先请你们吃花生米、樱桃糖和杏干。”
    我们接过纸包,高兴地欢呼着。
    宪纲表哥又笑嘻嘻地问陈绿芬:
    “我们跑远一点,好不好?我带你们兜一个大圈子,过够了坐车的瘾,然后再上宁
园。”
    “随便你。”陈绿芬说。宪纲表哥把他漂亮的黑眼瞳转到眼角上,斜斜地瞄着陈绿
芬,笑着说:
    “陈绿芬,你怎么不问我这车子是哪儿来的呢?”
    陈绿芬闪动着她明亮的大眼睛,笑笑说:“偷的。”
    宪纲表哥一笑,回过头去踩下油门,嘴里说:
    好!你猜对了,你真是我的知己!”
    大家哈哈地笑着,没有一个人再问这车子的来历。
    夏天的中午,街上行人稀少。蝉声闷恹恹的行道树上嘶鸣。行道树在车子快速的奔
驰中闪过去。我们开出了市区,走上了公路。
    公路上黄土飞扬,宪纲表哥把车子开得飞快,开上了一座桥梁,那座桥梁的铁架
“删删”地向后闪着。不一会儿的工夫,就驶到了桥的这一头。车子风驰电掣,刚一下
桥,宪纲表哥突然来了个急转弯,把车子转向了沿河的土路。那份急和快,以及从河边
驰过时的那份惊险,使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第一个叫了起来:
    “当心掉到河里去!”
    “大妹也同声尖叫着,大喊:“别不要命!”
    陈绿芬却若无其事地倚着车座,用手帕轻轻地掸着那由车窗飞进来的黄土,微笑地
说:
    “宪纲,你的技术好像还不错嘛!”
    宪纳表哥迅速地回头看了看陈绿芬,说:
    “我考验考验你们的胆量。”他回过头去,减慢了速度,说,“我们从这边绕一个
弯,再去宁园。这才叫兜风。”
    我们沿着天津市外兜回来,到了宁园。
    宪纲表哥把车停住,说:
    “等一下,我带你们划船去。现在你们先别下车。我去买冰淇淋,请你们吃。”
    他说着,下了车子,跑去买了几个装在饼干卷里的冰淇淋,分给我们。看着我们吃
完,叫我们把剩余的饼干卷扔在车子里,又叫我们把零食的纸包和糖纸等也都扔在车子
里。
    我们很不情愿地迟疑着,舍不得糟蹋这部漂亮的车子,而他却说:
    “不用怕把车子弄赃!扔在车子里比扔在路上好多了。”
    我们将信将疑地照着他的话做了。
    他这才打开车门,让我们一个一个地下来,他又把车门锁好,然后他好像很欣赏似
的隔着车窗对里面那些果皮纸屑看了一眼,耸耸肩,这才带我们走向宁园大门。
    他买了门票,来到长着垂柳的湖边,租了两条小船。他带大妹和二弟,陈绿芬和我
划一条船。我们就向湖心荡去。
    这里游客不多,湖水一片澄明。我们把船划到了后湖。后湖水深,面积却窄,旁边
长着许多芦草,很风凉。我们刚才在家时的那闷恹恹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
    这时二弟才很神秘地由衣袋和挎袋里掏出三个口琴,递给我和大妹一人一个,说:
    “我刚才就想到,一定有好玩的事情,所以抢着带来了口琴。”
    我和大妹接过口琴,忽然想起那天宪纲表哥送我们口琴之后,一直都没有谢谢他,
于是我说:
    “现在谢谢表哥吧!谢谢你送我们口琴。那天我们一紧张,什么都忘了。”
    宪纲表哥在另一条船上,对我们挤挤眼睛,笑说:
    “我那天就说,我会挨骂。你们现在相信了吧?”
    “都是我不好。”我说,“我那时不应该笑的。”
    “不怨你。”宪纲表哥用手扳住我们的船舷,说,“那天即使你不笑,即使我脸上
没有青苔,你大舅也会找另外的理由来骂我的。”“还有什么另外的理由呢”二弟问。
    “多啦!”宪纲表哥放开我们的船舷,说,“我是个坏人,样样都值得挨骂的。”
    “那你为什么不学好一点呢?”二弟天真地问。
    “谁知道呢?”宪纲表哥笑嘻嘻地说,“我一直想学像你大舅那么好,可是,当我
一想到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就不敢学他了。”“不过,我觉得大舅也并不好。他太
不顾人家面子。”二弟说。
    “二弟!”二妹在旁边制止地说,“你怎么可以批评长辈!”
    宪纲表哥把桨在水里打着,对二弟笑着说:
    “所以,我说,你让我去学谁呢?我只好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就着,他把双奖一
摇,就超到我们前面去了。
    二弟在宪纲表哥旁边吹起口琴,那是一首很简单的歌词,叫“摇船歌”,我们也就
跟着吹,陈绿芬没有口琴,她两手摇着桨,听我们吹。等我们吹完了,她忽然说:
    “有一首歌,你们会不会?”
    “哪一首?”
    “潺潺溪水。”
    我们摇头说:“不会。”
    她说:“我唱给你们听,好不好?”
    我们拍手赞成。她一面摇桨,一面唱:
    潺潺溪水流过田园,
    花开两岸艳阳天;
    潺潺溪水流过田园,
    金光闪烁动微澜,
    啊,溪水悠悠,
    终朝何处邀游?
    愿君为我泛轻舟,
    遥指白云横穿碧野,
    远涉重洋天尽头。
    陈绿芬的声音很清亮,很纯净,咬字又清楚。她一面唱,一面慢慢地摇着桨,她的
印着吊钟花的绿底子衬衫,在她有韵律的歌声和动作下微微地起伏着。那衬衫很宽松,
像是从那绿野中剪下来的一片。而我们的小舟沿着湖水穿过绿野,轻捷似箭,她的歌声
就飘埋在风里。
    宪纲表哥早就把他的船慢下来,靠近我们的船,笑微微地望着陈绿芬唱。等陈绿芬
唱完了,我们大家正在拍手说好的时候,他却在那边把二弟的口琴拿过去,吹起这首歌
的调子来。
    我和大妹也跟着吹,陈绿芬就又从头开始唱这首歌,一时之间,歌声和琴声响透了
这一带湖水。白云绿野,衬着闪亮的湖水。我们忘了暑热蒸薰的城市,忘了世间的扰攘
纷争,忘了琐事俗务的缠绊,只觉得这轻松自在的感觉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玩了一阵,还是陈绿芬第一个想到时间,她看了看表,说:“三点多了,该回去了
吧?”
    我们这才想起要在四点以前赶回去,才不致被继母发现。不觉着急起来,催着宪纲
表哥把船划回岸边。下了船,顾不得再欣赏宁园的蝉声,急匆匆地出了宁园,上了车子。
    “你们放心,不会挨骂的。我姑姑怕人说她虐待前房的孩子。”宪纲表哥一面发动
车子,一面安慰我们说。
    我们顾不得和宪纲表哥争辩,只希望他快点把我们送回家。
    宪纲表哥却不慌不忙地驾着车子,一路讲着笑话。他说,他小时候,有一次上学迟
到,怕被老师发现,不敢进教室,就索性溜到教室后面梅园去玩。那后园长了许多杂草,
平时没有什么人去,校工在那里养了两只鹅。他独自躲在那里很无聊,看那两只鹅高高
的,心想如果把鹅当马来骑,够多好!于是,他就试着去骑。但是,那鹅很凶悍,不肯
给他骑,而且还回过嘴来,咬他的裤子。他气了,就从草堆里找了一个旧花盆,把花盆
倒过来,扣在鹅的头上,他再去骑在鹅的背上,结果,那只鹅被他惹得性起,把他摔在
地上,自己一口气跑到前院去大叫。老师在教室听到,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到前院去看,
他却趁此机会从另一边溜进教室,
    “这叫做调虎离山之计。”宪纲表哥说。
    我们一面听,一面笑得肚子都痛起来了,也就忘了要赶回家的事。这时,已来到日
租界边界,只见宪纲表哥把车子往右一拐,进了宫岛街,减慢了速度,在一家住宅前面
停下来。他首先下了车,替我们拉开门说:
    “下来吧!”
    我们疑惑地问他:
    “到这里来做什么?”
    宪纲表哥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们别吵,并做手势让我们快点下来。我们无奈,
只好下了车。他把车子锁好,把钥匙顺手塞在自己口袋里,对我们说:
    “走吧!前面离家也不太远了。
    我们满腹狐疑地跟着他转回大街,在经过法租界时,他在一家水果店前停下来,买
了一些蜜饯,让二弟拿着,他说:
    “晚一点回去也不要紧。我姑姑要问,你们就说,是出来给她买蜜饯。你们大概不
知道,她最喜欢吃蜜饯。一见了蜜饯,就忘了骂人。不信你们试试看。”
    我们半信半疑地拿了蜜饯回家。
    继母已经醒来,在那里喝茶。我们把蜜饯交给她,她仿佛很高兴的样子,说:
    “你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蜜饯?”她又把我们轮流看了一阵,说,
    “怎么你们跑得一身的尘土?快去洗洗去!”
    我们没说什么,赶快跑到盟洗间去洗脸。
    我一直不相信继母真的一点也不怀疑我们。她不是那种容易欺骗的人。只是她想不
到我们是和宪纲表哥和陈绿芬在一起就是了。


  





                                     七

    秋天渐渐地来了。北方的秋天,总是那么的萧索!我们穿上了秋装。
    有一天,我去那绿色小屋的时候,宪纲表哥不在,只有陈绿芬一个人在家。她对着
梳妆台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她长长的睫毛,很无聊的样子。见我进来,她起
身让我坐,然后淡淡地说:
    “我和宪纲吵架了。”
    “真的?”我问。
    她点了点头,说:“他打了我。”
    她伸出手臂给我看,又指指她的脸上和额角,果然,我看见那上面有好几处青紫。
    “宪纲表哥呢?”
    “我不知道,他出去了。”
    我看着陈绿芬那秀丽的脸,落寞的神情,和她青紫的伤痕,忽然之间,所有继母曾
经告诉我的那些有关宪纲表哥的坏处,都涌到我脑子里来了。
    “他果然是个坏人!”我不平地想,“他不该打一个女人的。”
    他对不起邵佩玉,又对不起陈绿芬,他是个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他又不好好念书,
是个没有出息的人。我这样想着,很同情陈绿芬。
    于是,她慢慢地告诉我,她为了和宪纲表哥在一起,已经和家里闹翻。她的家庭很
好,父亲在铁路局做事。母亲是西班牙人,所以她会讲西班牙语;英文也很好。因为她
有这样的条件,在那家专卖外文书籍的书店做事。后来,遇见了宪纲表哥。爱上了他,
就辞去了工作。
    “我为他牺牲是够大的了!”陈绿芬说。
    女人总是吃亏的,我想:像陈绿芬这么漂亮和聪明,还怕找不到好的对象?何必要
和一个花花公子混在一起,被人骂做妖精?于是,我说;“你的条件这么好,何苦一定
要跟他?他样样都不如你,家里又有太太,如果我是你,我早就走了!”
    陈绿芬说:“可不是!我想不到他会打我。早知这样,我就不如听我父亲的话了!”
    我问她说:“假如你现在回娘家去,你父亲会不会原谅你?”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会的,他只有我一个女儿。”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去?”
    陈绿芬想了想,说:“真的应该离开他才好!”
    “当然!”我鼓励地说,“再没有像你这么傻的了!你跟着他,不过是因为他爱你,
假如他不爱你,反而打你,那你还有什么意思?”
    陈绿芬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但是,我的家在哈尔滨,要去也没有这样方便,
火车票也不好买,万一被他发现,怎么办?”
    我想了想,仗义地说:“不要紧!你先到我一个同学家里去住。她比我大,现在在
做教员,而且她只有一个人在此地,租了一间房子,一定可以招待你的。”
    “那么,我的东西呢?”她四面看看说。
    “你拣重要的收拾收拾,我们这就走。怎么样?”
    她站起身来,说:“我一直需要有点力量帮助我,让我离开他。我早就该离开他的,
我只恨自己下不了决心!”
    于是,我帮她收拾了一阵。把衣物装了一个小小的提箱,怕表哥回来撞见,我们就
匆匆地离开了这绿色的小屋。
    在同学那里,我把陈绿芬的事约略地说了说,同学也很同情陈绿芬,就很殷勤地把
她留下来。为了怕给宪纲表哥找到,我们劝陈绿芬在同学家里先住两天,然后再搭火车
去哈尔滨。
    我陪她们谈到很晚才回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重要的事,当然也没有同任
何人谈起我白天做了些什么,到了十点多钟,我就睡了。
    睡到午夜,我忽然听到有人敲我的房门,敲得很急。披衣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
宪纲表哥。我想起他打陈绿芬的事,觉得很气,冷冷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宪纲表哥那漂亮的眼睛里失去了逗人的笑意。两道剑眉露着焦急。他抓住我的胳臂,
问:“有没有看见陈绿芬?”
    我甩开他的手,生气地说:
    “陈绿芬在你那里,怎么问我?”
    “她走了!”他说,“东西都带走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冷冷地说,“反正你还有表嫂。”
    “别开玩笑,谢谢你,大表妹!给我帮个忙。假如你知道她在哪里,千万告诉我,
要不然――”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把嘴闭得紧紧的,脸色发青,牙齿在腮帮里互相咬着。
我从没有看见过他有这样紧张痛苦的表情。我害怕起来,更加不敢告诉他什么,只一口
咬定我不知道。宪纲表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见问不出所以然,就迈着大步子,匆匆地
走了。
    我不知道他要再到什么地方去找陈绿芬。他说不定会跑到哈尔滨去找的。而陈绿芬
却住在我同学家里,晚两天才走,他们两个是不会碰面的。于是,我自以为安排得很好,
放心地睡了。
    “在梦里,我觉得自己是个仗义的英雄。我做了一件好事,我救了陈绿芬,为邵佩
玉主持了正义,帮她解决了宪纲表哥和陈绿芬的纠葛。我十分的心安理得。任何人都不
会反对我这样做的,我这样相信着。
    过了几天,我的同学告诉我,陈绿芬已经回家。我以为事情已经得到了结果,就不
再去想关于他们俩的事了。


  




                                     八

    这天,是旧历九月初五,大舅的生日。
    天气很有点冷。继母一大早起来,就忙着给我们找出大衣和新夹袍,说要带我们去
拜寿。
    我们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谁都不想去。二弟第一个说他和邻居的孩子约好一同做
功课,不能去。大妹也说肚子痛,不想去,剩下我,我总归大了几岁,知道如果我也说
不去,继母一定会觉得难堪。而且父亲也在一旁示意要我去。我只好装做很高兴的样子,
让继母帮我用烫发剪卷了头发,穿上她特别为我从中原公司买的蓝色的新大衣,和她找
陈裁缝绘我做的枣红缎背绢的短夹袍。刚刚打扮整齐,大舅就派车子来接我们了。
    我一看见那车子,就发现它就是宪纲表哥带我们去兜风的那部。只不过今天是由司
机开来的。
    继母并不知道我已经是第二次坐这部车子。我们上了车,她很兴奋地欣赏着那漂亮
的车厢和坐垫,不停地夸赞着,并且问我:“这部车子漂亮不漂亮?”我当然点头说:
“真漂亮!”但事实上,我总觉得它里面那奶油色的车壁和酱红色的坐垫,实在不如那
天宪纲表哥带我们去兜风的时候那么清爽,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那天天气热,我们
把车窗都旋下去,满车都是风。而今天,四扇车窗都紧紧地闭着,里面弥漫着汽油味、
继母的烟味和头水昧。她用一法国制的头水,那香味,在我印象中,好像可以弥漫一年
都不散。
    父亲坐在司机旁边。他今天穿着咖啡色的秋大衣,戴着同色的呢帽。自从娶了继母
之后,父亲显得和我们很疏远。有时,连他的穿戴和举动,我也觉得有点陌生,不知道
是什么缘故。
    车子到了意租界,在纪家那宽大的铁门外停住,司机按了一声喇叭,看门的老樊来
开了门,车子就一直开了进去。
    从楼房外面看去,那白油漆的洋式的门窗上,闪现着紫色丝绒的厚窗帘。我们下了
车,老樊早跑过来、抢先一步,帮我们把客厅的门拉开,我就闻见了那纪家特有的静沉
沉的庄肃的气味。
    大舅早已从里面迎出来,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毛哗哒的长袍,深灰色的西服裤子,
下面是皮鞋,没穿马褂,显出了几分潇洒。猛然看去,他真像宪纲表哥。我猜想,他年
轻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么严肃的。许是外交官的生活,使他习惯了礼仪,他客气地同父
亲寒喧着,一面让我们进了客厅。
    楼下这间客厅,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上次因为是和继母来的,所以我们直接上楼,
到内看们用的小客厅。这间大客厅有小客厅三倍那么大。光线也亮些。一面是落地长窗,
另外的两面墙上挂着一些字画,下面铺着地毯。屋里的陈设一半是中国式的,靠墙那几
个高高的茶几上,摆着古玩和玉器。两旁各有一套西式的沙发,一套是蓝色丝绒面的,
一套是粟色皮面的,各有一个矮矮的圆形茶几、屋里很暖,我看了看,有两排暖气,装
在靠墙的地方。
    大舅和父亲用他们成人那种近于夸张的客套,互相让着坐,寒喧着。继母让我坐在
一张沙发上,暗示我不要拘束。我只好尽量使自己安于这不自在的气氛。
    佣人倒了条,摆上点心。跟着,舅母和表嫂也来了。我站起来,把沙发让给舅母,
邵佩玉开始拉着我的手,向我问长问短。
    这时,又有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邵佩玉向父亲介绍:“这是我哥哥,邵敬诚。”
    邵敬诚中等身材,长方脸形,高鼻子,两个长形的眼睛,眼梢斜斜地向鬃角两边吊
上去,很有点像舞台上的小生,他边着长长的步子走过来,和父亲握手,口中说:
    “姑父,您好,您好。”
    然后,他向继母鞠躬为礼,这才转身向我们这边望过来。邵佩玉看看我说:
    “这是我哥哥,这是大表妹。”
    我向邵敬诚点点头,没有说话。
    邵敬城很拘谨的样子,对我鞠躬说:
    “我叫邵敬诚。”
    我很不习惯一个那么大的人向我鞠躬,而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这句自我介绍,
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说:
    “我知道。”
    他好像一怔,忘记了造作,问道:
    “你怎么知道?”
    “刚才表嫂不是在你一进门的时候就说过了吗?她说,这是我哥哥,邵敬诚。所以
我知道。”
    邵敬诚不得劲地笑了笑,努力想恢复,客气地对我说:
    “哦,哦,那,”他指了指那边的皮沙发,“我们到那边坐。”
    我走了过去,坐在那太宽的皮沙发上。那沙发实在太宽,如果我要靠着它的背,那
么我的脚就只好悬起来,如果我想坐得像样一点,就只好远远地离开那靠背,而好像正
襟危坐的样子。
    邵敬诚在我对面坐下,这时,邵佩玉把点心端过来,招待我。我随便拿了一点来吃
着,眼睛却望着身旁茶几上摆的那一对描金蓝底的瓷方瓶。我并不懂得欣赏古董,而只
是不知道怎样安置自己才好。这时,只听邵敬诚问说:
    “表妹,在哪里读书?”
    我怔了怔,这才想到我是他的表妹,我把眼光由描金蓝底花瓶上收回来,说:
    “我在省立女中。”
    “几年级了?”
    “高一”
    “哦,那不错。”他说。
    我不知道他是说省立女中不错,还是说高一不错,只得笑笑,没有回答。
    他又说:
    “我在读大学。”
    “哦。”我看了看他。
    “我读法律系。”
    “哦。”我又看了看他,觉得不能总这么“哦”下去,就也说了一声,“那不错。”
    他也笑笑,忽然又问我:
    “你说读法律不错?”
    我其实也不知道学法律好不好,只不过既然刚才说了“不错”,现在我也只得答应
着,然后我才笑笑说:
    “不过,读起来,一定很枯燥。”
    他点点头,说:
    “当然,读书总是枯燥的。”
    我想了想,说:
    “也许有些书并不枯燥。”
    “也许。”他点点头,他的吊眼梢使他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不过,一个人既要读书,就不能怕枯燥。”
    邵佩玉在旁边听了,说:
    “所以,我公公喜欢你。”
    我知道,邵佩玉所说的“公公”是指的大舅,我朝大舅那边看了看,只见他正指着
我们这边墙上挂的一幅泼墨画,向父亲谈论着,他带着一副鉴赏的神情,那眼睛,即使
在几尺以外的距离看起来,也依然炯炯有光。
    邵敬诚也随着大舅的眼光,偏过头去看那幅画,只听大舅在那边提高了声音问:
    “敬诚!梁楷是哪朝的?”
    邵敬诚站起身子,恭谨地回答说:
    “南宋。”
    “他的画你喜欢吗?”
    “是,我很喜欢。”邵敬诚小心地答。
    “坐下,坐下。”大舅在那边伸出一只手对邵敬诚示意,然后对父亲说:
    “敬诚这孩子很用功,不错,不错!”
    邵敬诚两个眼梢吊得高高的,带着他那份特有的郑重,坐下来。他的眼睛其实很好
看。单眼皮,黑白分明,眉毛整整齐齐,而且很尽责地卫护着那长长的眼睛,一直护到
鬃角里去。他的鼻子很高很直,嘴型格外方正。细看,和邵佩玉有点相像。但也许因为
他的相貌太像舞台上的小生,所以我一时总没有办法使自己相信他是真的他,而总觉得
他应该下了妆再出来会客。就连他那白哲的脸色,也似乎,是涂着一层粉。我想,旧小
说上形容美男子,常说“面如敷粉,唇若涂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想不到实际
生活中会真有这个样子的人。
    大概是我看他看得太认真,他有点觉察到我对他那莫名其妙的眼神,于是,他端起
茶来喝了一口,找个话题说:
    “表妹在哪里住?”
    “英租界。”
    “还有几个表弟表妹。”
    “我们一共三个。”
    “哦,那不错。”
    他似乎很喜欢用“那不错”来表示他的友善。但我实在不很喜欢他那样审问口供似
的谈话。于是,我想起上次宪纲表哥把我们带出客厅的恩惠,不觉怀念起宪纲表哥来。
    今天,似乎宪纲表哥并不在家。那天,他也是后来才从外面回来的。不过,今天他
即使回来,也不会有那么好的心倩。因为陈绿芬出走了。
    想到陈绿芬,我不觉注意地看了看邵佩玉。我不知她是否知道宪纲表哥在外面的生
活,更本知道是否她已知道那个破坏她幸福的“妖精”已经走了,宪纲表哥已经完全属
于她。她该高兴才对,但是,我看不出她是否比以前高兴。她总是那么端凝与美丽。今
天,她穿着粉红色丝绸夹袍,上面有一个一个的同色的圆形风景图案。沿着同色的软缎
滚边,齐肘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手臂上戴着一只浊绿色的玉镯。当她抬手的
时候那玉镯就晃晃荡荡的。她的菱角形的小嘴总带着一点含蓄的微笑,我看不出来她内
心的苦乐。
    我很想问问她,知不知道陈绿芬出走的事。但我又想到那恐怕太孟浪,于是,我改
口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问她说:
    “宪纲表哥呢?”
    她把细长的睫毛往下一垂,淡淡地说:
    “他不在家。”
    我还想问下去,但又不知怎样措词,而在旁边的邵敬诚却说话了:
    “他又不在家?”
    邵敬诚这句话说得很直率,让我突然发现他并不是一个舞台上的小生,而是一个实
实在在平平凡凡的人。
    邵佩玉并没有觉察我的感觉,很专注的用一种幽怨的语气回答说:
    “他什么时候在家过?”
    “至少老爷过寿,他应该在家。”
    “他早就晕头了,还记得这些?这几天,索性连面也不见了。”
    “他外面……”邵敬城看看我,把眼光很含蓄地移开,咽住了下面的话。
    邵佩玉却会意地说:
    “还不是那个样子!”
    我注意地听着,很显然的,邵佩玉一点也不知道陈绿芬出走的事。”
    “你也该想个法子。”邵敬诚说着,伸手去拿烟。
    我看着他的手,那手指白白的,长长的,上面戴了一枚金指环。他把那听三五牌拿
出来,抽出一枝,拿过打火机来点着了,喷出一口烟,微微眯起他的眼睛,显然他是在
替妹妹考虑对策。
    我觉得他这一抽烟的动作和他方才的拘谨,以及说他读法律系时的刻苦神情倒很相
称。尤其是当他在烟雾中把眼睛眯起来的样子,使我觉得他一定很惯于替人家出主意。
    邵佩玉看着她的哥哥,脸上带着一点隐忍的表情,慢慢地说:“大家都说我该想想
法子,其实,我有什么法子?看得住人,看不住心,还不是没有用?”
    “你总不能随他去不是?”
    “前些天倒是回来住了一阵。我说,你要回来可以,不过,书要好好的读。不然,
不但你对不起家里,连我们邵家也对不起姓纪的。我说,当初人家以为我有多少办法,
可以让你上进,你也得替我想想……”
    “嗯,”邵敬诚喷出一口烟问:“他呢?”
    “他?你还不知道?嘻皮笑脸;哪里有什么正经?你跟他说什么都可以,就别提读
书上进!”
    邵敬诚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朝大舅那边看了看,大舅正很专心的和父亲谈着什么。
于是,邵敬诚轻声地对邵佩玉说:
    “宪纲在这方面一点也不像他父亲。”
    “就说的是!”邵佩玉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也许世事都是这样的,老的太能创
业了,小的就会是个败家精。八月节的时候,天孙公司的祝裁缝来收账,说他做了四套
西服,两件大衣,我问他,衣服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卖了!你说气不气死人?”
    邵敬诚用食指把香烟在烟灰缸的边上弹着,一面说:
    “恐怕不一定真是卖了吧?说不定就在那边。”
    “谁知道?邵佩玉把茶杯用两只手转着,低垂着眼睑说,“我也懒得去追根问底,
左右是他爸爸的钱。”
    “纪伯伯一点也不知道?”
    “他的脾气,谁敢跟他说?”邵佩玉低低地说。
    邵敬诚沉默着。
    邵佩玉也沉默着。
    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忽然想到我似的,邵佩玉把那碟点心移到我的面前,说:
    “吃嘛!别客气!”
    我道着谢,随手拿了一块南糖,放在嘴里,我很想告诉她,已经没有“那边”了,
但是,我又觉得那太突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别的麻烦。尤其是父亲和继母都在这里,
我更不敢多嘴。于是,我决心让自己沉默下去,做个局外人。
    但是,邵佩玉却像是省悟到不该在我这亲戚面前把这私事谈得太多,于是,她改变
话题问邵敬诚说:
    “刚才我公公跟你说什么?我看你们好像谈得很高兴似的。”
    邵敬诚又用食指弹了弹烟灰,眼睛就那样看着自己的食指,说:“纪伯伯说,等我
毕了业,一定给我介绍好一点的工作,说,假如我外文好,说不定可以去外交部。我说,
我对外文很下功夫。纪伯伯很高兴,他说,假如宪纲像我这样就好了。”
    “那还用说?”邵佩玉说,“他有他爸爸的关系,人又长得神气,很好的一个外交
官材料。他爸爸就希望他走这条路,可是他就是不长进,有什么法子?”
    邵敬诚弹了半天烟灰,那烟已经燃得剩下短短的一截,他索性把它捻灭,再去拿一
支新的,点着了,抽了一口,忽然又说:
    “那部车子还不错,我开出去,人人都说好,满神气的。”
    听到提那部车子,我不觉注意起来。只听邵佩玉笑着说:
    “我看既然我公公愿意借你用,你就开去用好了。他自己很少用。”
    “宪纲不是也会开车?”
    邵佩玉把嘴一撇,淡淡地说:
    “他开车也没我的好处,我也不喜欢跟他到处去疯。再说,他爸爸也不准他开。连
模都不准他摸。说,除非他好好念大学,要不然,家里――切都不会有他的份儿!”
    我在旁边听着,回想着那天宪纲表哥开车带我们去兜风的事,他带我们回来,把车
子开到日租界一家住宅的门前,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不管了。那时,我们以为那车子是从
那里借来的,也没仔细追问。现在我才知道那车子原来就是大舅的。我想到这里,就假
装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声:
    “敬诚表哥,你家是不是在日租界?”
    “嗯,在日租界。”
    “是不是宫岛街?”
    “对呀!”他惊异地问,“你去过?”
    “没有。”我淡淡地答。端起茶杯去喝茶,不去看他,嘴里却说,
    “我有一次看见那部车子在宫岛街,原来是你们家门口。”
    邵佩玉惊诧地看看我,说:“哦,你看见了?”她又看看邵敬诚,带着疑惑的语气
说,“真奇怪!那车子无缘无故地丢了,害得我们到处去找,还报了警。想不到后来在
那里发现。我们还以为是你开去的。”
    “我才没有!”邵敬诚说,“那天我随学校到北平旅行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而
且,车钥匙也被人带走了。”
    “就说的是。”邵佩玉说,“听说那车里蒙了一层灰土,弄得好脏!我看那,不定
是哪家游手好闲的坏蛋做的事!”
    我忍住一肚子要说的话,低下头去认真地喝茶,不再看他们。我还清楚地记得宪纲
表哥那天把车子领上,然后很自然地把钥匙放在自己口袋里,和我们一同走开的那副样
子。
    他为什么能把车子开出来找我们陪他去兜风呢?不是大舅不准他开,连摸都不准他
摸一下吗?而他确实是带着我们去了。还有陈绿芬。那天,他把车子开得好快!经过那
尘土飞扬的土路,飞了满车的尘土,又让我们把果皮纸屑都扔在里面。我们玩得几乎忘
了时间,然后,他把车子开到日租界,停在那陌生人家的门口,把车锁上,把钥匙塞在
他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我们就步行回家了。
    那钥匙在宪纲表哥的口袋里,那么,当大舅找到车子的时候,一定是找不到钥匙的
了!
    想到宪纲表哥对他父亲的恶作剧,我觉得有点好笑。但是,我又觉得那不应该好笑,
至少,在宪纲表哥心里,那不是一件好笑的事,而是一件难过的事。自己父亲买的车子,
不准自己开,却很情愿地借给那个喜欢说“那不错”的吊眼梢的邵敬诚。这样的事,谁
都会觉得难过,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宪纲表哥把车子偷偷开走,而故意停放在那敬诚厂
门前的道理。
    我这样想着,又听到邵敬诚在旁边说:
    “幸亏那天我有时间证人,证明我确实出去旅行了,没有在家。不然的话,纪伯伯
还说不定以为是我把车偷去的。”
    “就说得是。”邵佩玉说,“这件事,真有点怪!”
    邵敬诚停了一下,又说:
    “那部车子很贵,也只有纪家才买得起。”
    邵佩玉叹了一日气,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把我嫁过来的吧?”
    “那倒不是这样讲。”邵敬诚忽然很郑重地说,“钱固然重要,门第也是重要的。”
    我看着他们兄妹俩,这时不觉又同情起宪纲表哥来了。
    在我想来,宪纲表哥仿佛被人欺侮了似的。
    虽然,我知道,一个人被处罚,一定有他被处罚的理由;虽然我知道,宪纲表哥确
实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同情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感情用事,孩子们有时是缺乏判断是非的能力的。我想,或
许我之所以喜欢宪纲表哥,只是因为他和我们玩得来。他会带着我们去“野”,使我们
离开正常生活的轨道,摆脱“道理”的约束。而使我们觉得自由和那种近于恶作剧的快
意。
    我想,也许,人们的本性是不大善良的。不然,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喜欢一个胡闹而
不听话的宪纲表哥,而还要替他隐瞒他所做的那许多坏事。
    我听着邵家兄妹断断续续在讨论着宪纲表哥,而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
任何一件事。
    吃过那顿拘束难咽的晚饭之后,继母到舅母房间里去闲话家常。大舅叫邵敬诚陪着
他和父亲去看他从欧洲带回来的几张法国名画和瑞士工艺品。我没有资格参加任何一组,
只好由邵佩玉招待着,到她的房间里去玩。
    这是我第一次进邵佩玉的房间――当然也是表哥的房间。他们的房间里是整套奶油
色的家具,包括双人床、五屉柜、衣橱和梳妆台。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罩。梳妆台上摆
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她和宪纲表哥结婚时的放大半身照片,是
彩色的。照片上的邵佩玉披着头纱,捧着一大堆玫瑰,脸上化妆太浓,反不如她本人有
一种明艳之感。宪纲表哥手持礼帽,身穿燕尾服,线条利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
佛婚礼是一件真正严肃的事。在他那直望着镜头的眼睛里,我找不到一丝调皮或顽世不
恭的神色。那表情,就正像我们第一次到大舅家来,吃饭的时候,宪纲表哥穿了长袍马
褂、迈着大步走近饭桌时的表情,那么造作而严肃,却又透露着一份他所不想透露的无
聊。
    五屉柜上还有一个六
huoz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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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05-02-25 15:37
你看,她眼睛多漂亮
forever_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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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05-02-26 08:36
MM,看这么长的东东很辛苦的!应该奖励一下! ;)
[img]http://bbs.zndev.com/attachment/69_15728.jpg[/img] 我走过山山不说话 我走过海海不说话 我骑着白马 倚天剑伴我走天涯 都说我是爱上了杨大侠 才在峨嵋山上出了家 其实我是爱上了这满山云和霞 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
aiwad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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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05-02-27 16:34
MM,看这么长的东东很辛苦的!应该奖励一下! ;)


嗯,,,应该,,哈哈。。分。。 :D
酒也在沉溺,何时麻醉我抑郁。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sunjing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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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布于:2005-02-28 08:56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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