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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商城 新闻中心 商务助理 聊天广场 四海纵谈 贺卡天地 亦凡书库 第三章 刀断刃,人断肠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只剩下歌声的余音,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 风在呼啸。 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 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 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风卷着荒草, 如浪涛汹涌起伏。 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窜,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慢声低诵。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 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歌曲很欣赏。 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 要听他的。” 叶开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 妨。” 白衣人道:“哦?” 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 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 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耸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 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 ‘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 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 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间,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想自己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 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 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 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 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只补钉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 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叶开道:“洗澡呢?” 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的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 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 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 一场。” 云在无微笑道:“两位也许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 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叶开道:“在下叶开。” 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乐乐山拊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奠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 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 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叶开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 先生。” 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 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 走得完全程。” 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大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 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稀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之人,但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份内应当做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的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响,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 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 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 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的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大长长 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木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 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了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 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联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凤,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 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 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峰拥中,昂 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返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 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有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 不同,每匹马都表现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万马堂”,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桌子两 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 博大。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的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还是坐得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 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 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 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 了两句话。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 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杉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已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间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 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金钢 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 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 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旬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他走得很慢,左 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 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也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去,就请你 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 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撞。他身上的衣 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 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 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的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画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 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都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漫长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叶开。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叶开。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万马堂主忽然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点了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 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 是个儒夫。” 叶开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自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 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 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 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 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 捏扁。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亮银 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借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 带进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傅红雪道:“不知道一一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 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 先迈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淮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下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岩石,纹风 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只手,额上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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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4-10-11 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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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商城 新闻中心 商务助理 聊天广场 四海纵谈 贺卡天地 亦凡书库 第四章 与刀共存亡 这一刀总算没有砍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砍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万马堂主。 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这位可就是花场主三请不来的傅公 子?” 叶开抢着道:“就是他。” 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嘎声道:“他的刀……” 马空群目中带着沉思之色,淡淡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刀。” 话中含意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 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孙断咬紧牙关,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呛”的,弯刀已入鞘。 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远远坐下。他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 刀。 他的手就摆在慕容明珠那柄装饰华美、缀满珠玉的长剑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 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脸上阵青阵白,突然长身而起。 云在天目光闪动,本就在留意着他,带着笑道:“阁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说话,抢着道:“既有人能带刀入万马堂,我为何不能带剑?” 云在天道:“当然可以,只不过……” 慕容明珠道:“只不过怎么?” 云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过不知道阁下是否也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勇气?”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馒慢从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孙断青筋凸起的铁掌,只觉得 自己的身子已逐渐僵硬。 乐乐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问得 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闪,突然一个箭步窜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剑。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又有七柄剑被人抛在桌上。 七柄装饰同样华美的剑,剑鞘上七颗同样的宝石在灯下闪闪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手指也已僵硬。 花满天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面上全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阁下若定要佩 剑在身,就不如将这六柄剑一起佩在身上。” 乐乐山突又大笑道:“关东万马堂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来 得走不得了!” 马空群双手摆在桌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这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脸已全无血色,盯着桌上的剑,过了很久,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花满天道:“人还在。”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这种勇气的人,好像还不大多。” 乐乐山笑道:“所以聪明人都是宁带刀,也不带剑的。”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这 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我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马空群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清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 ――还不快摆酒上来?” 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无归?” 马空群道:“正是。” 乐乐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归去?” 马空群道:“当然。”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喃喃道:“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慕容明珠的脸也像是已变成翠绿色的,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走出去? 叶开突也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无歌乐助兴?久闻慕容公子文武 双全,妙解音津,不知是否可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终于转过目光,凝视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是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 公孙断霍然转身,怒目相视,铁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马空群还是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饮尽一觥,仿佛想以酒壮胆,大声道:“这一曲俚词,不知各位可曾听 过?” 叶开抢着道:“我听过!” 慕容明珠目光闪动,道:“阁下听了之后,有何意见?” 叶开笑道:“我只觉得这其中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叶开道:“不错,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叶开闭起眼睛,曼声而吟:“刀断刃,人断肠……刀断刃,人断肠……” 他反复低诵了两遍,忽又张开眼,眼角瞟着万马堂主,微笑着道:“却不知堂主是否也 听出这其中妙在哪里?” 马空群淡淡道:“愿闻高见。” 叶开道:“刀断刃,人断肠,为何不说是剑断刃,偏偏要说刀断刃呢?” 他目光闪动,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红雪,最后又盯在马空群脸上。 傅红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缩。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不知不觉中已坐下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触到叶开时,目中就立刻充满了感激。 飞天蜘蛛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交叶开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对头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这一点,飞天蜘蛛就立刻也将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皱着眉道:“是呀,为什 么一定要刀断刃呢,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里?” 花满天沉着脸,冷冷道:“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这首歌来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该去 问他才是。”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问错了人…” 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阁下并没有问错。” 叶开目光闪动,道:“堂主莫非也……” 万马堂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 过?” 叶开道:“关东刀马?…莫非这刀和马之间,本来就有关系?” 马空群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深。” 叶开道:“噢!” 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万马堂。” 叶开道:“但二十年后,武林中却已只知有万马堂,不知有神刀堂。” 马空群脸上笑容已消失不见,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缓缓道:“那 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六年前死得干干净净!” 他脸色虽然还是很平静,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藏着一种深沉的杀机,令人不寒 而栗。 无论谁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绝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叶开却还是盯着他,追问道:“却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马空群道:“死在刀下!”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说道:“善泳者溺于水,神刀手死在别人的刀下,古人说的 话,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马空群凝视着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说完了,才一字字接着道:“神刀 堂的每个人,都是万马堂的兄弟,每个人都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死在冰天雪地里,这一笔 血债,十八年来万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却!” 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刀一般逼视着叶开,沉声道:“阁下如今总该明白,为何一定要刀 断刃了吧?” 叶开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还是很但然,沉吟着,又问道:“十八年来,堂主难道 还没有查出真凶是谁?” 马空群道:“没有。” 叶开道:“堂主这只手……” 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样的一柄刀削断的。” 叶开道:“堂主认出了那柄刀,却认不出那人的面目?” 马空群道:“刀无法用黑巾蒙住脸。” 叶开又笑了,道:“不错,刀若以黑中蒙住,就无法杀人了。” 傅红雪目光还是凝视着自己手里的万,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叶开道:“刀在鞘中,当然也无法杀人。” 傅红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认出来?” 叶开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八年前那血案有一点牵连,就绝不会带刀入万马堂 来。” 他微笑道,接着道:“除非我是个白痴,否则我宁可带枪带剑,也绝不会带刀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从刀上移向叶开的脸,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这么久――说不定也是最郑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日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声道:“幸亏这已是十八年前的旧案,无论是带刀来 也好,带剑来也好,都已无妨。” 花满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乐大先生外,十八年前,只不过是个孩子,哪有杀人的 本事呢?” 花满天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成了亲?” 慕容明珠显然还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花满天道:“阁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阁下老迈无力时,谁会去替阁下复仇?” 慕容明珠道:“当然是我的儿子。” 花满天笑了笑,不再间下去。 他已不必再问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强笑道:“阁下难道怀疑我们之中有人是那些凶手的后代?” 花满天拒绝回答这句话――拒绝回答通常也是种回答。 慕容明珠涨红了脸,道:“如此说来,堂主今日请我们来,奠非还有什么特别的用 意?” 马空群的回答很干脆:“有!” 慕容明珠道:“请教!” 马空群缓缓道:“既有人家,必有鸡犬,各位一路前来,可曾听到鸡啼大吠之声?” 慕容明珠道:“没有。” 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马空群道:“边城马场之中,怎么会没有牧大和猎狗?” 慕容明珠道:“有?” 。马空群道:“单只花场主一人,就养了十八条来自藏边的猛犬。”慕容明珠用眼角瞟 着花满天,冷冷道:“也许花场主养的狗都不会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满天沉着脸道:“世上绝没有不叫的狗。” 乐乐山忽又抬起头,笑了笑道:“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 花满天道:“死狗?” 乐乐山大笑,道:“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花满天皱了皱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乐乐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话。” 花满天冷冷道:“这倒也是真话。” 乐乐山又大笑,道:“真话岂非本就总是令人讨厌的……酒,酒呢?” 他笑声突然中断,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满天皱着眉,满脸俱是厌恶之色。 云在天忽然抢着道:“万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条,母犬十六条,共计三十八条;饲 鸡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产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鸡约四十只,还不在此数。” 此时此刻,他居然像帐房里的管事一样,报起流水帐来了。 叶开微笑道:“却不知公鸡有几只?母鸡有几只?若是阴盛阳衰,相差太多,场主就该 让公鸡多多进补才是,也免得影响母鸡下蛋。” 云在天也笑了笑,道:“阁下果然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了。” 叶开道:“为什么?” 云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此间的三十八条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鸡,都已在 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叶开皱了皱眉,道:“是怎么死的?” 云在天脸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身首异处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场主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这么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 的本事。” 云在天沉着脸,道:“不是厨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见得?” 云在天沉声道:“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四百多头鸡大,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 快的刀法!” 叶开点了点头,大声道:“端的是一把刀!” 云在天道:“像这么快的刀,莫说杀鸡屠狗,要杀人岂非也方便得很。” 叶开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杀的人是谁了。” 云在天目光已盯在傅红雪身上,道:“阁下这柄刀,不知是否能够一口气砍断四百多条 鸡大的头颅?”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道:“杀鸡屠狗,不必用这柄刀。” 云在天忽然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叶开道:“什么事对了?” 云在天道:“身怀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来杀鸡屠狗?” 叶开笑道:“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大无聊。”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各位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叶开道:“看不出。” 云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慕容明珠抢着问道:“什么话?” 云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一字字缓缓道:“鸡犬不留!” 慕容明珠耸然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云在天冷冷道:“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难道十八年前杀尽神刀门下的那批凶手, 今日又到万马堂来了?” 云在天道:“想必就是他们。”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但脸色也已发青,说完了这句话,立刻举杯一饮而尽,才慢慢 地接着道:“除了他们之外,绝不会有别人!” 慕容明珠道:“怎见得?” 云在天道:“若不是他们,为何要先杀鸡犬,再来杀人?这岂非打草惊蛇?” 慕容明珠道:“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 云在天紧握双手,额上也沁出汗珠,咬着牙道:“只因他们不愿叫我们死得太快,死得 太容易!” 夜色中隐隐传来马嘶,更衬得万马堂中静寂如死。 秋风悲号,天地间似也充满了阴森肃杀之意。 边城的秋夜,本就是常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脚跟。 傅红雪还是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刀,叶开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公孙断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的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满天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万马奔腾的壁画前踱来踱去,脚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 条几百斤重的铁链子。 飞天蜘蛛脸色发白,仰着脸,看着屋顶出神,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慕容明珠刚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为冷汗流出――十八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 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 马空群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还是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仿佛还是完全置身 事外。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乐乐山是真的醉了么? 叶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烛泪已残,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的闪动,照得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 红,看来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们已杀尽了神刀门的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 而先找上门来了?” 云在天沉声道:“神刀万马,本出一门,患难同当,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万马堂也有仇?”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八年后,才来找你们报仇?”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十八年前那次屠杀虽然将神刀门下斩尽杀 绝,但他们自己的伤损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云在天冷冷道:“万马堂崛起关东,迄今已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轻犯万马堂中的一草一 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时他们要休养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 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才敢来复仇。” 慕容明珠耸然动容道:“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云在天沉声道:“十八年前的血债犹新,今日的新仇又生,万马堂上上下下数百弟兄, 性命都已悬于这一战,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声道:“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 慕容明珠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是已来了七八大的你?” 叶开缓缓道:“十八年的旧恨,本就连片刻都等不得,又何况七八天?” 慕容明珠捺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喃喃道:“这道理不通,简直不通。” 叶开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叶开举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万马堂窖藏多年的 美酒!”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 得多了……酒,酒呢?……” 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明珠冷冷道:“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乐乐山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做杀鸡的凶手也好,杀狗的凶手也 好,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 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却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间又鼾声大作。 花满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从座上揪起来,掷出门外去。 对别的人,别的事,花满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气。 否则他又怎会在风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见乐乐山,他火气好像立刻就来了,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恶之色。 叶开觉得很有趣。 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他都绝不会错过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马空群也正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 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勉强笑了笑,仿佛要说什么。 但这时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认为我们这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日将 我们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找出这人是谁!” 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只怕也困难得 很!” 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为何多此一举?” 叶开立刻也笑道:“多此一举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会做的。” 马空群道:“还是叶兄明见。” 慕容明珠抢着道:“今夜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 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 词锋咄咄逼人,这一呼百喏的贵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解剑之 耻。 富贵人家的子弟,岂非本就大多是胸无城府的人? 但这一点叶开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之处。 马空群沉吟着,忽然长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遥远,在下已为各位准 备了客房,但请委屈一宵,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立刻打了个呵欠,道:“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 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 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 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不能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 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而随风传来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的悬挂在天边,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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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4-10-11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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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商城 新闻中心 商务助理 聊天广场 四海纵谈 贺卡天地 亦凡书库 第五章 边城之夜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 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就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 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着想将别人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 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 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 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公孙断还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马空群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 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公孙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马空群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公孙断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 “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但你却 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马空群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孙断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恬,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 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万马堂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三老板受些 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空群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 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 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公孙断垂下头,热泪 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万马堂主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留了下来?”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道:“乐乐山、慕容明珠和 那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马空群道:“只是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马空群道:“未必?” 花满天道:“慕容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 那么多鸟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划脚、胡说八道。” 马空群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万马堂。” 花满天道:“乐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 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地来?” 马空群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 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马空群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回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马空群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 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傅红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叶 开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万马堂?”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 道:“叶开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 很可怕的对手。” 公孙断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公孙断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马空群道:“若是杀错了呢?” 公孙断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马空群道:“杀到何时为止?” 公孙断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公孙断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 了出来。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二更。 马空群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 可大意的。”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 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马空群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 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 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应该都好好的休息休息 了……” 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郁和恐惧。 万马堂岂非也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 突然熄灭? 夜更深,月色膝陇,万籁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 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沙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 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 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罩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漆黑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窜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叶开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乐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傅红雪的门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容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 叶开点点头。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叶开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箭一般窜过来,一个人手里剑光如飞花,另一人的身形轻灵如飞 鹤。 花满天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乐乐山门外,顿住。他也已听到门 里的鼾声。 云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红雪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傅红雪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云在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道:“各位刚才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人回答。这问题根本就不必提出来问。 花满天沉声道:“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 也没有。 慕容明珠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的血腥气已传到这里。 然后,万马悲嘶,连天畔的冷月都似也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万马悲嘶人断肠……” 有谁知道天地之间最悲惨、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 那绝不是巫峡的猿啼,也不是荒坟里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万马悲嘶!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声音,甚至没有人听见过。 若不是突然问天降凶祸,若不是人间突然发生了惨祸,万马又怎会突然同时在夜半悲 嘶: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难免要为之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两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的从马房中渗出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马空群没有呕。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孙断环抱着马房前的一株孤树,抱得很紧,但全身还是不停的发抖。 树也随着他抖,抖得满树秋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血泊中。 血浓得足以令一树落叶浮起。 叶开来的时候,用不着再问,已看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绝不忍来看。 世上几乎没有一种动物比马的线条更美,比马更有生命力。 那匀称的骨架,生动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谁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头颅来? 那简直已比杀人更残忍! 叶开叹息了一声,转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开始在远处不停的呕吐。 飞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 傅红雪远远地站在黑夜里,黑夜笼罩着他的脸,但他手里的刀鞘却仍在月下闪闪的发着 光。 公孙断看到了这柄刀,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刀出来。”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红雪道:“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道:“要怎么你才肯拔刀?” 傅红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公孙断道:“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道:“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已按上弯刀的银柄,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但就在这刹那间,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无光。月黑风高杀人夜,万马悲嘶人断肠。” 歌声飘渺,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断脸色又已变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长龙般燃起,四面八方的卷了出来。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三五个起落,已远在二十丈外。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愧是云飞鹤,果然是好轻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傅红雪说话,但等他转过头来时,一直站在那边的傅红 雪,竟已赫然不见了。 血泊已渐渐凝结,不再流动。 火光也渐渐去远了。 叶开一个人站在马房前――天地间就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马空群、花满天、傅红雪、慕容明珠……这些人好像忽然间就已消失在黑暗里。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渐渐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些人好像没有一个不 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闪动,天上的星却已疏落。 叶开在黑暗中倘佯着,东逛逛,西走走,漫无目的,看样子这草原上绝没有一个比他更 悠闲的人。 天灯又已亮起。 他背负起双手,往天灯下慢慢地逛过去。 突然问,马蹄急响,辔铃轻振,一匹马飞云般自黑暗中冲出来。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 了他一眼,突然一声轻喝,怒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好俊的马,好俊的骑术。 叶开微笑着,道:“姑奶奶居然还没有摔死,难得难得。” 马芳铃眼睛铜铃般瞪着他,冷笑道:“你这阴魂不散,怎么还没有走?” 叶开笑道:“还未见着马大小姐的劳容,又怎舍得走?” 马芳铃怒叱道:“好个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不死你。” 她长鞭又挥起,灵蛇般向叶开抽了过来。 叶开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马背,紧贴在马芳铃身后。 马芳铃一个时拳向后击出,怒道:“你想干什么?” 她时拳击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叶开轻轻道:“月黑风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烦大小姐载我一程如何?”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个时拳击出,另一条手臂也被捉,竟连动都没法子动了。只觉得一阵阵男人的呼 吸,吹在她脖子上,吹着她的发根。 她想缩起脖子,想用力往后撞,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马,忽然也变得温柔起来,踩着细碎的脚步,慢慢地往前 走。 草原上一片空阔,远处一点点火光闪动,就仿佛是海上的渔火。 秋风迎面吹过来,也似已变得温柔,温柔得防佛春风。 她忽然觉得很热,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开我的手?” 叶开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这下流胚,你这无赖,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骂他一顿的,但她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很温柔。 这又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不会叫的,何况,你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马芳铃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什么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仿佛春风般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看,月光这么淡,夜色这么凄凉,一 个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着了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又还能再想什么?”马芳铃的呼吸 忽然急促起来,想说话,又怕声音颤抖。 叶开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心不跳,岂非是个死人了?” 叶开道:“但你的心却跳得特别快。” 马芳铃道:“我……” 叶开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出来,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马劳铃道:“哦?” 叶开道:“你若不喜欢我,刚才就不会勒马停下,现在也不会让这匹马慢慢地走。” 马芳铃道:“我……我应该怎么样?” 叶开道:“你只要打一声呼哨,这匹马就会把我摔下去。” 马芳铃忽然一笑,道:“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一声呼哨,马果然轻嘶着,人立而起。 叶开果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叶开怀里。 只听辔铃声响,这匹马已放开四蹄,跑走了。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还忘记提醒你一样事,我若摔下来,你也会摔下来 的。”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个大无赖……” 叶开道:“但却是个很可爱的无赖,是不是?” 马芳铃道:“而且很不要脸。”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也“噗哧”一声笑了,脸却也烧得飞红。如此空阔的大草原,如此 凄凉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却叫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能硬得起心肠来,推开她并不讨厌的男人。一个又 坏、又特别的男人。 马芳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没看见过。” 叶开道:“我这样的男子本来不多。” 马芳铃道:“你对别的女人,也像对我这样子的吗?” 叶开道:“我若看见每个女人都像这样子,头早已被人打扁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你以为我不会打扁你的头?” 叶开道:“你不会的。” 马芳铃道:“你放开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叶开的手已经放开了。 她扭转身,扬起手,一巴掌掴了下去。 她的手扬得很高,但落下去时却很轻。 叶开也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风在吹,月光更远。 她慢慢地垂下头,道:“我……我叫马芳铃。”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你知道?” 叶开道:“我已向你那萧大叔打听过你!” 马芳铃红着脸一笑,嫣然道:“我也打听过你,你叫叶开。” 叶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听过我。” 马芳铃的头垂得更低,忽然站起来,遥望着西沉的月色,轻轻道:“我……我该回去 了。” 叶开没有动,也没有再拉住她。 马芳铃转过身,想走,又停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仰天躺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走,我等你。” 马芳铃道:“等我?” 叶开道:“无论我要耽多久,你那萧大叔都绝不会赶我走的。” 马芳铃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苍穹已由暗灰渐渐变为淡青。冷月已渐渐消失在曙色里。 叶开还是静静地躺着,仿佛正在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他知道不会等得太久的。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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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04-10-11 17:02
九月鹰飞?
还是边城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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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布于:2004-10-11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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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商城 新闻中心 商务助理 聊天广场 四海纵谈 贺卡天地 亦凡书库 第六章 谁是埋刀人 旭日东升。 昨夜的血腥气,已被晨风吹散。 晨风中充满了干草的芳香,万马堂的旗帜又在风中招展。 叶开嘴里嚼着根干草,走向迎风招展的大旗。 他看来还是那么悠闲,那么懒散,阳光照着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闪耀如黄金。 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人,似乎久已在那里等着他。他看出了其中一个是云在天,另 一人看见了他,就转身奔入了万马堂。 叶开走过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云在天的脸色却很阴沉,只淡淡回了声:“早。” 叶开道:“三老板已歇下了么?”云在天道:“没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 等你。” 大家果然已全都到了万马堂,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每个人面前都摆份粥菜,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的。 乐乐山却还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叶开走进来,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没有人回应,但每个人却都在看着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只有傅红雪仍然垂着眼,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里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 叶开坐下来,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温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 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马空群才缓缓道:“现在已不早了。” 叶开道:“嗯,不早了。” 马空群道:“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叶开道:“我不在。” 马空群道:“阁下在哪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处逛了逛,不知不觉问天已亮了。” 马空群道:“有谁能证明?” 叶开笑道:“为什么要人证明?” 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为有人要追回十三条人命!” 叶开皱了皱眉,道:“十三条命?” 马空群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十三刀,十三条命,好快的刀!” 叶开道:“莫非昨夜四更后,有十三个人死在刀下?” 马空群面带悲愤,道:“不错,十三个人,被人一刀砍断头颅。” 叶开叹了口气,道:“犬马无辜,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马空群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阁下奠非不知道这件事?”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 马空群忽然一杨手,叶开这才看出他面前本来摆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锋薄而锐利。 马空群凝视着刀锋,道:“这柄刀如何?” 叶开道:“好刀!” 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连斩十三个人的首级?” 他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厉声道:“这柄刀阁下难道也未曾见过?” 叶开道:“没有。” 马空群道:“阁下可知道这柄刀在什么地方找着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道:“就在杀人处的地下。” 叶开道:“地下?” 马空群道:“他杀了人后,就将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会被人发现 了。” 叶开道:“好好的一柄刀,为什么要埋到地下?” 马空群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是个从不带刀的人!” 叶开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摇着头道:“堂主莫非认为这是我的刀?” 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叶开道:“我不是你。” 马空群道:“昨夜四更后,乐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还有这飞天蜘蛛,全都睡在 自己屋里,都有人证明。” 叶开道:“所以那十三个人,绝不会是他们下手杀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厉声道:“但阁下呢?昨夜四更后在哪里?有谁能证明?” 叶开叹了口气,道:“没有。” 马空群突然不再问下去了,目中却已现出杀机。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花满天、云在天已走到叶开身后,云在天冷冷道:“叶兄 请。” 叶开道:“请我干什么?” 云在天道:“请出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这里坐得蛮舒服的,偏又要我出去。” 他叹息着,慢慢地站起来。 云在天立刻为他拉开了椅子。 马空群突又道:“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带走,接住!” 他的手一扬,刀已飞出,划了道圆弧,直飞到叶开面前。 叶开没有接。 刀光擦过他的衣袖,“夺”的一声,钉在桌上,入木七寸。 叶开叹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叶开终于走了出去。 花满天、云在天,就像是两条影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远回不来了。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带着些悲怨惋借之色,但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话 的。 就连傅红雪都没有。 他神色还是很冷淡,很平静,甚至还仿佛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 马空群目光四扫,沉声道:“对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么话说广傅红雪突然道:“只有 一句话。” 马空群道:“请说。” 傅红雪道:“堂主若是杀错了人呢?” 马空群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 “我明白了。” 马空群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道:“没有了。” 马空群慢慢地举起筷子,道:“请,清用粥。” 阳光灿烂,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 叶开走到阳光下,仰起脸,长长的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气。” 云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气。” 叶开道:“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的。” 云在天道:“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死的。” 叶开叹道:“不错,的确可惜。” 花满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开淡淡道:“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的确可惜。” 叶开眨眨眼,道:“什么事可惜?” 花满天道:“阁下年纪还轻,就这样死了,岂非可惜得很。” 叶开笑了,道:“谁说我要死了?我连一点都不想死。” 花满天沉下了脸,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样东西不答应。” 叶开道:“什么东西?”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宽的皮带上轻轻一拍。 “呛”的一声,一柄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叶开脱口赞道:“好剑!” 花满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叶开道:“那就得看刀在什么人手里。” 花满天道:“若在阁下的手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手里从未没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满天道:“用不着?” 叶开笑道:“我杀人喜欢用手,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 叶开道:“没有。” 花满天冷冷道:“那种声音也蛮不错的!” 叶开笑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 花满天道:“你立刻就会听到。” 他长剑一挥,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闪闪生光,已绕到叶开身后。 突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俊孩子,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总比杀猪好看得多。” 花满天皱了皱眉,剑尖又垂下。 叶开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衣妇女,牵着个穿红衣的孩子,正从屋角后 走出来。 这妇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她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 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妇人神韵。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 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牵着的孩子满身红衣,头上一根冲天杵小辫子,也用条红绸带系住,身子长得虽然特 别瘦小,但眼睛却特别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显得又活泼、又机灵。 叶开当然也对他们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他的笑容永远都是亲切而动人的。 孩子看见他,却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认得这个人。” 妇人皱了皱眉:“别胡说,炔跟我回去。” 孩子却挣脱了她的手,跳着跑过来,用手划着脸笑道:“丑丑丑,抱着我姐姐不放手, 你说你自己丑不丑?……” 花满天沉着脸道:“小虎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孩子眼珠子转动,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他跟 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满天动容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时候。” 花满天脸色变了。 云在天厉声道:“这事是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千万不可胡说!” 孩子道:“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云在天道:“怎么能看得见?”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过锣之后,姐姐就要出来看看,我也要跟她出来,她不肯,我就 乘她一个不留神,藏在她马肚子下。” 云在天道:“然后呢?” 孩子道:“姐姐还不知道,骑着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这个人,然后他们就……” 他话未说完,已被那妇人拉走,嘴里还在大叫大嚷,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亲眼看见 的么,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满天、云在天面面相觑,脸上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 叶开脸上的表情却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突听一个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脸色铁青的向叶开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开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大草原上,正响起了一片牧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牛羊,只有马。 马群在阳光下奔驰,天地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马空群身子笔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马狂驰,似要将胸中的愤怒,在速度中发泄。 幸亏叶开座下的也是匹好马,总算能勉强跟住了他。 远山一片青绿,看来并不高,也不太远。 但他们这样策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坡下。 马空群飘身下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叶开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坟,坟上草色已苍,几棵白杨,伶仃地站在西风里。坟头矗立着一块九尺 高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边还有几个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干此。” 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脚步,汗气已湿透重衣。 山上的风更冷。他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 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叶开静静地站在西风里,心里也只觉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开道:“一座坟。” 马空群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叶开道:“白天羽、白天勇……” 马空群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开摇摇头。 马空群神色更悲伤,黯然道:“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就好像我嫡亲的手足一样。” 叶开点点头,现在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称他为三老板。 马空群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合葬在这里?” 叶开又摇摇头。 马空群咬着牙,握紧双拳道:“只因我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血肉已被山上的饿狼吮 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无论谁都已无法分辨。” 叶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紧紧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 风吹长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转过身,遥望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你看见的是什么?” 叶开道:“草原、大地。” 马空群道:“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叶开道:“看不见。” 马空群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 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叶开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义。 又过了很久,马空群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 件容易事。” 叶开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马空群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伤,如此多剑痕! 马空群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 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叶开叹道:“我明白。”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 行!” 叶开道:“我明白。” 马空群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 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叶开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 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宁死也不愿损害别人的名誉,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上已不 多。” 叶开道:“我做的只不过是我自觉应做的事,算不了什么。” 马空群道:“你做的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盯着叶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 “可是你最好还是赶快走。” 叶开道:“走?” 马空群道:“不错,走,快走,越快越好。” 叶开道:“为什么要走?” 马空群沉着脸,道:“因为这里的麻烦大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 叶开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道:“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 叶开道:“回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乡,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开也慢慢地转身面向草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马空群摇摇头,道:“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我都可以给你。”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 马空群道:“不远?在哪里?” 叶开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云,一字字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马空群怔住。 叶开转回身,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沉声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 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 马空群胸膛起伏,紧握双拳,喉咙里“格格”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 腥。”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仃的颤抖。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来。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 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叶开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绝不会让这少年走的。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现在也许已将这少年埋葬在这山坡上。 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着面时,他本有机会一拳击碎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雷电下击,若是换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将任何 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无论谁只要鼻梁击碎,头就会发晕,眼睛就会被自己鼻子里标出 来的血封住,就很难再有闪避还击的机会。 这就叫一拳封门! 这一拳他本极有把握,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但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来,他的肌肉虽仍紧紧结实,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 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仍如标枪般笔挺。 多年来,他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改变。 但一个人内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这并不是说他的胃已渐渐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说他对女人的需要,已渐渐不如以前 那么强烈。 真正的改变,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顾忌越来越多,无论对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拥着他最爱的女人时,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控制自如,最近这几次, 他已怀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对方满足。这是不是象征着他已渐渐老了?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五年……也许只要三年…… 三年前无论谁敢拒绝他的要求,都绝对休想从他面前站着走开! 但就算他愿以所有的财富和权势去交换,也换不回这三年岁月来了。 剩下的还有多少个三年呢?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能静静地躺下来。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天色更黯,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变化一样 准。 但他却懒得站起来,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几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们本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但他却不能替他们复仇! 为什么呢?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心里就会 痛。 他并没有听到马蹄声音,但却感觉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这个人的脚步并不轻,但步子却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孙断。了。 只有公孙断,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孙断,就好像孩子信任母亲一样。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是什么人。 公孙断的脚步声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开始就很难中途停下。 他一口气奔上山,看到马空群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立刻间道:“人呢?” 马空群道:“走了。” 公孙断道:“你就这样让他走?”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孙断道:“怕事?” 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愿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公孙断道:“你认为不是他?” 马空群道:“无论如何,至少昨夜的事并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证明。” 公孙断道:“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马空群道:“也许只因他还年轻,太年轻……” 说到“年轻”这两个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公孙断垂下头,看到了石 碑上的字,双拳又渐渐握紧,目中的神色也变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愤,是恐惧,还是仇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声道:“你能确定白老大真有个儿子?” 马空群道:“嗯。” 公孙断道:“你怎知这次是他的孤儿来复仇?” 马空群闭上眼睛,一字字道:“这样的仇恨,本就是非报不可的。” 公孙断的手握得更紧,硬声道:“但我们做的事那么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会有别人 知道?” 马空群长长叹息着,道:“无论什么样的秘密,迟早总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莫为,这句话你千万不能不信。” 公孙断凝视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惧之色仿佛更深,咬着牙道:“这孤儿若长大 了,年纪正好跟叶开差不多。” 马空群道:“跟傅红雪也差不多。” 公孙断霍然转身,俯视着他,道:“你认为谁的嫌疑较大?” 马空群道:“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个很冷静、很能忍耐的人,其实却比谁都激动。” 公孙断冷笑道:“但他却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进来,也不愿杀一个人。” 马空群道:“这只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杀,也不是他要杀的!” 公孙断的脸色有些变了。 马空群缓缓道:“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突然变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种原因。” 公孙断道:“什么原因?” 马空群道:“仇恨!” 公孙断身子一震,道:“仇恨?” 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报复不可的仇恨,才会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会委屈求全,忍辱 负重,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他张开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沉声道:“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 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孙断握紧双拳,嘎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马空群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久久都没有说话。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我们己有十三条命牺牲了,你难道还怕杀错了人?” 马空群道:“你错了。” 公孙断道:“你认为他还有同党?” 马空群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孙断道:“但白家岂非早已死尽死绝?” 马空群的人突然弹簧般跳了起来,厉声道:“若已死尽死绝,这孤儿是哪里来的?若非 还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个小孩又怎能活到现在?那人若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又怎会发现是 我们下的手?又怎能避开我们的追踪搜捕?” 公孙断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的拳也已握紧,一字字道:“所以我们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 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下后患!” 公孙断咬着牙,道:“但我们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马空群道:“无论等多久,都得等!现在我们已送了十三条命,再送三百条又何妨?” 公孙断道:“你不怕他先下手为强?” 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绝不会很炔就对我下手的!”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们死得太快,太容易。” 公孙断脸色铁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能证明是 我们下的手,所以……” 公孙断道:“所以怎么样?” 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们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容易做错事,只有在我们做 的事发生错误时他才有机会抓住我们的把柄!” 公孙断咬着牙道:“所以现在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马空群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错!”他神情又渐渐冷 静,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远不会错的!” 等,的确永不会错。 一个人只要能忍耐,能等,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往往也很可怕。 公孙断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阴暗的苍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雳击下! 银刀在闪电中顿时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雨点,落在石碑上,沿着银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 泪一样?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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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4-10-11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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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商城 新闻中心 商务助理 聊天广场 四海纵谈 贺卡天地 亦凡书库 第七章 乌云满天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像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好 大的雨。” 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 很少下雨。” 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 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口气,道:“这。雨下得实在不是时 候。”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日子。” 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 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 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 多事。” 萧别离道:“我还看见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 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 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强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 叶开道:“你……你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说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 得你也有很多烦恼。” 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 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 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强,勉强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 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 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 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叶开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 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 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是 我……” 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整个人都 像是要瘫了下去。” 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 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 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 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这双腿是 怎么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 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来隐藏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 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隐隐从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 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藏 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杂货捕的老板,是个很 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忖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他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 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他姓李,别人都叫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捕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身漆墨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身后已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来 买货了,却不知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 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越洗越年轻的。” 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用鸡蛋洗脸?” 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 ――而且是风干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压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 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舌头?” 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赔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 糖葫芦。” 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眼晴,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 里,脸也吓白了,转过身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 狸,也一样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我了?” 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的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四 叔,说你早上在说谎。” 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 叶开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 马肚子下面,对不对?” 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 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 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 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 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个人?” 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 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做了个 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要吃醋 的。” 话未说完,他的人已经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谁?怎么会知道他昨夜的行动?为什么要替他解围?他想不通,刚抬起 头,就看到这位三姨正从对面的绸缎庄里走出来。 她打扮得还是很素净,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没有装饰,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 风韵,令人不饮自醉。 叶开看着她的时候,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叶开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 无意,还仿佛向叶开嫣然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笑。 叶开竟似也已痴了,过了半响,才发现她身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现在却笼着一层雾,一层纱。 是不是因为她昨夜没睡好?还是因为她刚哭过? 叶开的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炔。 马芳铃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叶开立刻点点头。 马芳铃这才垂下脖子,愉偷地一笑,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 他们用不着说话。 他的感情只要一个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色,他就知道,他们又 何必说话? 小楼上静寂无声,桌上散乱的骨牌,却已不知被谁收拾起来。窗子开着,屋里还是很 暗。 叶开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明白马芳铃的意思,却实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这样的男人,身侧当然不会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叶开已猜出她的身份,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叶开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点对不起芳铃了,可是那一笑,却又 令人难以忘记。 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杂货铺里买鸡蛋?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是不是会真的越洗越年轻? 叶开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想去,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 人。 幸好就在这时,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 来的当然是马芳铃。 叶开正准备站起来,心就已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马芳铃,是云在天一一叶开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马芳铃了。 云在天看到他在这里,显然也觉得很意外,但既已进来了,又怎能再出去?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来找翠浓姑娘的?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将这朵 珠花送给别人呢?” 云在天干咳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找了张椅子坐下。 叶开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阁下为什么不进去?” 云在天神色已渐渐恢复镇定,沉声道:“我是来找人,却不是来找她!” 叶开道:“找谁?” 云在天道:“傅红雪。” 叶开道:“找他干什么?” 云在天沉着脸,拒绝回答。 叶开道:“他岂非还留在万马堂?” 云在天道:“不在了。” 叶开道:“什么时候走的?” 云在天道:“早上!” 叶开皱了皱眉头,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回镇上来?” 云在天皱了皱眉,道:“别的人呢?” 叶开道:“别的人也没有回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若回来了,我一定会 看见的。” 云在天脸色有些变了,抬起头,朝那小楼上看了一眼。 叶开目光闪动,道:“萧老板在楼上,阁下是不是想去问问他?” 云在天迟疑着,霍然长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有十来辆骡子拉的大板车,从镇外慢慢地走上长街。 板车上装着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辆本上都装着四口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青布衣裳,骑着头黑驴,走在马车旁,看他的脸色, 好像他终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见阳光。 无论谁看见这么多棺材运到镇上,都难免会吃一惊的。 云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问道:“这些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道:“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莫非是万马堂里的 人?” 云在天道:“正是。” 驼子道:“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云在天变色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驼子赔笑道:“当然是付过钱的人,他一共订了一百口棺材,小店里正在日夜加 工……” 云在天不等他说完,已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厉声道:“那是个什么样 的人?” 驼子的脸吓得更无丝毫血色,吃吃道:“是……是个女人。” 云在天怔了怔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驼子道:“是个老太婆。” 云在天又怔了怔,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 驼子道:“她也跟着我们来了,就在……就在……就在第一辆车上的棺村里躺着。” 云在天冷笑道:“在棺村里躺着,莫非是个死人?” 驼子道:“还没有死,是刚才躺进去躲雨的,还留下条缝透气。” 云在天冷笑着,放开了驼子,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揭起了棺盖…… 棺村里果然有个人,但却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个活人! 棺村里躺着的是个死人,死了的男人。 这人满身黑衣劲装,一脸青碜碜的须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结,脸已扭曲变形,除此之 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内脏而死。 叶开高高地站在石阶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失声而呼:“飞天蜘蛛!” 他当然不会看错,这尸体赫然正是飞天蜘蛛。 飞天蜘蛛已死在这里,傅红雪、乐乐山、慕容明珠呢? 他们本是同时离开万马堂的,飞天蜘蛛的尸体又怎会在这棺材里出现? 云在天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那驼子,一字字道:“这人不是老太婆!” 驼子全身发抖,勉强地点了点头,道:“不……不是。” 云在天道:“你说的老太婆呢?” 驼子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第二辆车的车夫忽然嘶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走在前面的。” 云在天道:“你怎会走在前面?” 车夫道:“这辆车本来就是最后一辆,后来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原地转回,最后一辆才 变成最前面一辆。” 云在天冷笑道:“无论怎么变,老大婆也不会变成死男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驼子拼命摇头,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云在天厉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他身形一闪,突然出手,五指如钩,急抓驼子左肩的琵琶骨。 驼子整个人本来瘦得就像是个挂在竹杆上的风球,云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脚步 一滑,已到了云在天右肋后,反掌斜削云在天肩骨。 这一招不但变招快,而且出手的时间、部位,都拿得极准,掌风也极强劲而有力气。 只看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这双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云在天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这六个字出口,他身法已变了两次,双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轻灵变化见长,此番身法乍一展动,虽然还没有完全现出威力,但招式之奇 变迅急,已令人难以抵挡。 驼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两下子!” 笑声结束,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转,人已冲天飞起,窜上对面的屋脊了。他一招刚攻 出,说变招就变招,说走就走,身法竟是炔得惊人。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以轻功名震天下的“云天飞龙”! 他身形掠起,云在天的人已如轻烟般窜了上去,五指如鹰爪,一反手抓住了他背上的驼 峰“嘶”的一声,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块,赫然露出了一片夺目的金光。 接着,又是“呛”的一响,他这金光灿灿的驼峰里,竞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急打云在 天的胸腹。 云在天一声清啸,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飞云式”,人已在另一边的屋脊上。 饶是他轻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点寒星,还是堪堪擦着他衣衫而过。 再看那驼子,已在七八层屋脊外,驼背上的金峰再一闪,就已看不见了。 云在天一跃而下,竟不再追,铁青的脸上已现了冷汗,目光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长长 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驼龙’丁求竟又在边荒出现。” 叶开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实在也未想到是他!” 云在天沉声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叶开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几个?” 云在天不再说话,脸色却很凝重。 叶开道:“这人隐迹已十余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这么多棺材来干什么,难道他也和你 们的那些仇家有关系?” 云在天还是不说话。 叶开又道:“飞天蜘蛛难道是被他杀了的?为的又是什么?” 云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 叶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处,喃喃道:“也许我应该问问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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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4-10-12 09:37
第八章 春风解冻
长街尽头处,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脚步艰辛而沉重,竞是傅红雪。 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过来,好像无论遇着什么事,他这种步伐 都绝不会改变,更不会加快。 只有他一个人,乐乐山和慕容明珠还是不见踪影。 叶开穿过长街,迎上了他,微笑着道:“你回来了?”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有死。” 叶开问道:“别的人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慢。” 叶开道:“他们都走在你前面?” 傅红雪道:“嗯。” 叶开道:“走在你前面的人,为何还没有到?” 傅红雪道:“你怎知他们定要回来这里?” 叶开点了点头,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来的是谁?”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个死人。” 他嘴角带着讥消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没有到,不会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这世上 有很多事的确都有趣得很。” 傅红雪道:“死人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傅红雪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来留在后面陪着我的。” 叶开道:“陪着你、干什么?” 傅红雪道:“问话。” 叶开道:“问你的话?” 傅红雪道:“他问,我听。” 叶开道:“你只听,不说?” 傅红雪冷冷道:“听已很费力。” 叶开道:“后来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很慢。” 叶开道:“他既然问不出你的话,所以就赶上前去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叶开笑了,只不过笑得也有点不是味道。 傅红雪道:“你问,我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红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话要问你。” 叶开道:“你问,我也说。” 傅红雪道:“现在还未到问的时候。” 叶开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问?” 傅红雪道:“我想问的时候。” 叶开微笑道:“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想问,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他闪开身,傅红雪立刻走了过去,连看都没有往棺村里的尸体看一眼,他的目光仿佛十 分珍贵,无论你是死是活,都绝不肯随便看你一眼的。 叶开苦笑着,叹了口气,转过头,就看到云在天已准备盘问那些车夫。 他也懒得去听了――你若想从这些车夫嘴里问出话来,还不如去问死人也许反倒容易。 死人有时也会告诉你一些秘密的,只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飞天蜘蛛的尸休已僵硬、冷透,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就像是紧紧握着某种看不见 的珠宝一样,死也不肯松手。 叶开站在棺材旁,对着他凝视了很久,喃喃道:“细若游丝,炔如闪电……你是不是还 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居然又有阳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泞却仍未干,尤其是因为刚才又有一连串载重的板车经过。 现在这一列板车已入了万马堂。 若不问个详详细细,水落石出,云在天是绝不会放他们走的。 那辆八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赫然还停留在镇上,有四五个人正在洗刷车上的泥泞,拌 着大豆草料准备喂马。 杂货铺隔壁,是个屠户,门口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兽。” 再过去就是个小饭馆,招牌更油腻,里面的光线更阴暗。 傅红雪正坐在里面吃面。 他右手像是特别灵巧,别人要用两只手做的事,他用一只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过去就是傅红雪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住的人家虽不少,但进出的人却不多,只有那 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出来,将手里一张已抹上浆糊的红纸,小心翼 翼地贴在巷子的墙角,又佝偻着身子走了回去。 红纸上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一间,床铺新,供早膳。月租纹银十二两整,先付,限 单身无孩。” 这老太婆早上刚收了五十两银子的房租,好像已尝出了甜头,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间 屋子,也租给别人了,而且每个月的租金还涨了二两。 杂货铺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对面的绸缎庄里,正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在买针线,一边还嘀嘀咕咕的, 又说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马芳铃丑多了。 马芳铃她们的人呢? 马车虽然还留在镇上,但她们的人却已好像找不着了。 叶开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 他本来想到那小饭馆吃点东西的,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却走过去将巷口贴着的那张红 纸揭了下来,卷成一条,塞在靴子里。 他靴筒里好像还有条硬梆梆的东西,也不是金条,也不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门,这里的销金窟。 门虽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却最大。 窄门上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标志,只悬着一盏粉红色的灯。灯亮的时候,就表示这地方 已开始营业,开始准备收你囊里的钱了。 灯熄着的时候,这门里几乎从未看到有人出来,当然也没有人进去。这里竟像是镇上最 安静的地方。 叶开打了个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迟疑了半晌,终于又推门走了进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个人,居然不是萧别离,是马芳铃。 叶开到处找不着的人,原来早已在这里等着他。 女孩子的行动,岂非是令人难以捉摸的? 叶开笑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芳铃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来,妞头就走。 她本来一直坐在那里发怔,看见叶开进来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忽 然站起来,扭头就走。 叶开知道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气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气消了再说。 在这种时候你若还想拦住她,劝劝她,你一定是个笨蛋。 叶开不是笨蛋。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坐下来。 马芳铃本来已快冲出了门,突又转回来,瞪着叶开道:“喂,你来干什么的?” 叶开眨了眨眼,道:“来找你。” 马芳铃笑道:“来找我?现在才来?你以为我一定会等你?” 叶开笑道:“你现在不是在等我:“马芳铃道:“当然不是。” 叶开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谁?” 马芳铃道:“等三姨。” 叶开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来?” 马芳铃道:“你以为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来?” 叶开苦笑道:“我什么也没有以为,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所以满街在找你。” 马芳铃瞪着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叶开道:“不我你找谁?” 马芳铃忽然“噗哧”一笑,道:“呆子,你以为这里只有一个门可以进来?” 原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当然要避旁人耳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走后门。” 马芳铃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叶开又怔了怔,道:“她也来了?” 马芳铃咬着嘴唇,笑道:“呆子,我刚才不是已告诉了你吗?” 叶开笑道:“她的人呢?” 马芳铃向左面的第三扇门呶了呶嘴,道:“在里面。” 这扇门旁边,正是翠浓的香闺。 马芳铃道:“聊天。” 叶开道:“跟翠浓聊天?” 马芳铃道:“她们本来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镇上来,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着叶开道:“你怎么知道她叫翠浓?你也认得她?” 叶开呐呐道:“好像见过一次。” 马芳铃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见过?还是真的见过?” 叶开苦笑道:“真的见过。” 马芳铃歪起头,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来的。”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里?” 叶开道:“好像……好像是……” 马芳铃咬着嘴唇,突然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真有点像是五月里的天气,变得真快。 叶开除了叹气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说话,真应该小心些,尤其是喜欢你的女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 又被轻轻推开了,马芳铃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走到叶开面前,在对面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脸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看着叶开,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道:“我不敢说。” 马芳铃道:“不敢?” 叶开道:“我怕又说错了话,让你生气。” 马芳铃道:“你怕我生气?” 叶开道:“怕得厉害。” 马芳铃眼波流动,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不该说的时候嘴巴不停,该说的时候反而 不说了。” 她目光渐渐温柔,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早上,别人问你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为什么 不说?”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怕连累了我,怕别人说我的闲话,是不是?” 叶开道:“不知道。” 聪明的男人总是会选个很适当的时候来装装傻的。 马芳铃的眼波更温柔,遣:“你难道不怕他们真的杀了你?”、叶开道:“不怕,我只 怕你生气。” 马芳铃嫣然一笑,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叶开盯着她,似又有些痴了。 马芳铃馒慢地垂下头,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谈过话?”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要我走,要我离开这地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说什么?” 叶开道:“我不走!” 马芳铃抬起头,忽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叶开点了点头。 马芳铃道:“别的地方没有人等你?” 叶开柔声道:“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等我。” 马劳铃立刻问道:“哪里?” 叶开道:“这里。” 马芳铃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朦胧胧,就像是在做梦似的,轻轻道:“我这一辈 子,从来也没有人跟我这样子说过话,也从没有人拉过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 信?” 叶开道:“我相信。” 马芳铃道:“就因为别人都觉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凶了,其 实……” 叶开忍不住笑道:“其实你本来就很凶。” 马芳铃嫣然一笑,道:“其实有时我跟你生气,根本就是假的。” 时开道:“为什么要假装生气?”马劳铃道:“因为……我总觉得若不时常发发脾气, 别人就会来欺负我。” 叶开柔声道:“以后绝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马芳铃眨着眼,道:“若有人欺负我,你去跟他拼命?” 叶开道:“当然,只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假装生气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后你若敢再住在这里,我可真的生气了。” 叶开什么话也不说,从靴筒里拿出了那卷红纸。 马芳铃打开一看,脸上立刻又露出春风般温柔的微笑。 叶开看着她,从心里觉得她真是个很可爱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时简直就像是个孩 子一样。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轻轻地亲了亲。 她的脸又红了,红得发烫。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那人正带着微笑,看着他们。 马芳铃的脸更红,一双手立刻藏到背后?三姨微笑道:“我们该回去了!” 马芳铃红着脸垂下头,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又回眸向叶开一笑。 令人销魂的一笑。 马芳铃的笑是明朗的、可爱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阳光。 她的笑却如浓春,浓得令人化不开,浓得令人不饮自醉。 在她面前,马芳铃看来就更像个孩子。 无论谁看到她走出去,都会觉得有些特别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么东西。 叶开当然不能将这种感觉表露出来,所以忽然问道:“你每次到镇上,坐的都是那辆马 丰?” 马芳铃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叶开道:“像那样的马车,你们一共有几辆?” 马芳铃道:“只有一辆。这里的人都比较喜欢骑马。” 叶开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们要坐这辆马车,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回来了。” 马芳铃道:“他们是谁?” 叶开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马芳铃笑道:“他们又不是孩子了,自己 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又何必叹气?” 叶开却又叹了口气,道:“因为他们十三个人来,现在已死了一个,不见了十一个。” 马芳铃睁大眼睛,道:“死的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马芳铃道:“不见了的呢?” 叶开道:“乐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个跟班的。” 马芳铃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不见呢?” 叶开缓缓道:“这地方本来就随时都会有怪事发生的。” 马芳铃抿嘴一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你疑心病,他们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叶开摇摇头,忽又道:“我能不能顺便搭你们的马车到前面去?” 马芳铃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到前面去干什么呢?” 叶开道:“去找那些不见的人。” 马芳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附近?也许他们从别的路回去了呢?” 叶开道:“不会的。” 马芳铃道:“为什么不会?” 叶开道:“。知道。” 马芳铃道:“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有人告诉我?” 马芳铃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叶开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字字他说道:“是个死人……” 马芳铃骇然道:“死人?” 叶开点了点头,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只不过他们说话的方法 和话人不同而已。” 马芳铃吃惊地看着他,呐呐道:“死人说的话你也相信?” 叶开又点点头,嘴角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诉你的事,才永远不会是假 的……因为他已根本不必骗你。” 这死人紧握着的双拳已松开了,手指弯曲僵硬。死人纵然还能说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 却是绝不会自己松开的。飞天蜘蛛紧紧地握着的双拳已松开,手指弯曲而僵硬。 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炯炯,盯着这双手。 他既不看这死人扭曲变形的脸,也不看那嘴角凝结了的血渍,只是盯着这双手。 马空群忽然道:“你们看出了什么?” 花满天和云在天对望了一眼,沉默着。 公孙断道:“这只不过是双死人的手,和别的死人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同。” 马空群道:“有。”、公孙断道:“有什么不同?” 马空群道:“这双手本来握得很紧,后来才被人扳开来的。” 公孙断道:“你看得出?” 马空群道:“死人的骨头和血已冷硬,想扳开死人的手并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会这 样子扭曲,而且上面还有伤痕。” 公孙断道:“也许是他临死前受的伤。” 马空群道:“绝不是。”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若是生前受的伤,伤口一定有血渍,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会流 血。” 他忽然转向云在天,道:“你看见这尸体时,他是不是死了很久?” 云在天点点头,道:“至少已死了一个时辰,因为那时他的人已冷透。” 马空群道:“那时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紧?” 云在天沉吟着,垂下头,道:“那时我没有留意他的手。” 马空群沉下脸,冷冷道:“那时你留意着什么?” 云在天道:“我……我正急着去盘问别的人。” 马空群道:“你问出了什么?” 云在天垂首道:“没有。” 马空群沉声道:“下次你最好记得,死人能告诉你的事,也许比活人还多,而且也远比 活人可靠。”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他这双手里,必定紧握着样东西,这样东西必定是个很重要的线索,说不 定就是他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当时你若找出了这样东西,现在我们说不定就已知道凶手是 谁了。” 云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马空群脸色这才和缓了些,又问道:“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这口棺材附近?” 云在天眼睛里忽然闪出了光,道:“还有叶开!” 马空群道:“你有没有看见他动过这尸体?” 云在天又垂下头,摇头道:“我也没有留意,只不过……” 马空群道:“只不过怎样?” 云在天道:“只不过他对这尸体,好像也很有兴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马空群冷笑着,道:“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远比你想的多得多。” 公孙断忍不住道:“这人只不过是个飞贼,他是死是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有。” 公孙断道:“有关系?” 马空群点点头,道:“这人虽是个飞贼,却是个最精明的飞贼,只要一出手,必定万元 一失,可见他对别人的观察必是十分准确仔细。” 他缓缓接造:“所以,我才特地川人找他到这里来……” 公孙断失声道:“这人是你特地找来的?” 马空群沉声道:“是我花了五千两银子请来的。” 公孙断道:“请他来干什么?” 马空群道:“请他来替我暗中侦查,谁是来寻仇的人。” 公孙断道,“为什么要找他?” 马空群道:“因为他和这件事全没有关系,别人对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较疏忽,他查出真 相的机会,自然也比较多。?公孙断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就已死 了。” 马空群沉声道:“他若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就不会死!” 公孙断道:“哦?” 马空群道:“就因为他已发现了那凶手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公孙断瞪起了眼,道:“所以我们只要找出是谁杀他的,就可以知道谁是来找我们麻烦 的人了?” 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里握着的线索,关系才如此重要!” 公孙断道:“我去问问叶开,那东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他死的时候,叶开在镇上,所以杀他的凶手绝不是叶开。”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叶开若真从他手上拿走了什么,也没有人能问得出来。” 公孙断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着,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马空群沉吟着,又道:“他临死之前,是谁跟他在一起的?” 云在天道:“乐大先生、慕客明珠、傅红雪。” 马空群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云在天道:“傅红雪已在镇上,乐乐山和慕容明珠却已失踪了。” 马空群沉下脸,道:“去找他们,带四十个人去找。”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十个人一组,分成四组,多带食水口粮,找不到线索就不准回来!” 云在天道:“是。” 无论马空群说什么,他脸色永远都很恭顺,在马空群面前,这昔年也曾叱咤一方的武林 高手,竞像是变成了个奴才。 公孙断突又大声道:“。去找傅红雪!”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怒道:“为什么又不必?难道这小子就找不得?”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人是怎么死的?” 公孙断垂下头去看手里的刀柄道:“谁规定带刀的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云在天即已知趣的退了出来,带上门。 公孙断的头拾起,又问了一句:“谁规定他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孙断道:“他自己?” 马空群道:“他若真是来复仇的,那么他手里的刀就是他复仇的象征,他要杀人,就一 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来复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孙断没有再说话,他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沉重得像是条愤怒的公牛。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眼里忽然露出忧郁恐惧之色,仿佛已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出 了一些十分悲惨不幸之事。 四十个人,四十匹马。 四十个大羊皮袋中,装满了清水和干粮。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云在天仔细地检查了两次,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但声音却更严厉:“十个人一组,分 头去找,找不到你们自己也不必回来!” 公孙断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虽显得有些凌乱,但却宽大而舒适,墙上排满了光泽鲜艳的兽皮,桌上摆满了各种 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愿意,就有人会从镇上为他将女人送来。这是他应得的享 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够多。 可是他从来未对这种生活觉得满意,因为在他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柄刀,一条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无论他在做什么,这柄刀总是在他心里不停地搅动,这条鞭子也总是在不序的抽打着他 的灵魂。 桌上的大金杯里酒还满着,他一口气喝了下去,眼睛里已被呛出泪水。 现在终于已有人来复仇了,但他却只能像个见不得人的小媳妇般坐在屋子里,用袖子偷 偷擦眼角的泪水――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流下来的,眼泪总是眼泪。 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为什么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来杀我,我为什么不能先去杀你?”他冲了出 去。 也许他并不想去杀人的,可是他心里实在太恐惧。 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为了仇恨和愤怒的反而少,为了恐惧而杀人的反而多!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往往也不是为了别人伤害了他,而是因为他伤害了别人。 这也是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悲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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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04-10-12 09:45
第九章 稳若磐石
黄昏。 斜阳从小窗里斜照进来,照在傅红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轻抚着他大腿的那双温暖 而又柔软的手。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连靴子都懒得脱了。 但只要想起那双手,那个女人,那光滑如丝缎的皮肤,那条结实修长的腿和腿的奇异动 作…… 他心里立刻就会涌起一种奇异的冲动,他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冲动。他做过。 可是现在他已不同,因为他已有过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该想这件事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许比世上所有男人都严厉艰苦。 但他也是个男人,被这种见鬼的太阳晒着,除了这件事外,他简直什么都不愿想……他 太疲倦。 雨是爿?么时候停的? 骤雨后的夕阳为什么总是特别温暖? 他跳下床,冲出去! 他需要发泄,却偏偏只能忍耐! 街上很安静。山城里的居民,仿佛都已看出这地方将要有这件惊人的大事发生,连个常 喜欢在街上游荡的人,都宁可躲在家里抱孩子了。 叶开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的泥泞,似在思索着件很难解决的问题。然后他就看到傅红 雪从对面的小巷里走出来。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傅红雪却像是没有看见,苍白的脸上,仿 佛带着种激动的红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一道窄门。 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傅红雪的眼睛似也如这灯一样,也已在燃烧。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 叶开忽然发现这冷漠沉静的少年,今天看来竟像是变得有些奇怪。 一个人若是忍耐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时候总难免会想发泄一下的,否则无论谁都难免 要爆炸。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的确应该痛痛快快的喝顿酒了。”最好能喝得烂醉如 泥,不省人事,那么等他醒来时,虽然会觉得头痛如裂,他精神却一定会觉得已松弛了下 来。 当然最好还能有个女人。 叶开在奇怪,也不知道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触过女人,若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也 许反倒好些……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的男人,就像是个严密的堤防,是很难崩溃的。最危险 的是,刚接触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刚有了一点缺口,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 让洪水冲进来。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街道,眼睛还是盯着那扇门、闪上的灯笼,灯笼亮着,就表示营业已 开始。 今天的生意显然不会好,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马场中的马师和远地来的马贩子,今天 这两种人只怕都不会上门。 傅红雪推开了门,喉节上下滚动着。 屋子里只有两个刚和老婆呕过气的本地客人,萧别离已下了楼,当然还是坐在那同样的 位子,正好享受着他的“早点”。他的早点是一小片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杂汤煮 的粉条,和一大杯酒,好像是从波斯来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里。他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傅红雪走进去,迟疑着,终于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么酒?”他又迟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么?” “除了酒之外,别的随便什么都行。”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转头吩咐他的伙计。 “这里刚好有新鲜的羊奶,给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里的敬意。” 傅红雪没有看他,冷冷道:“用不着,我要的东西,我自己付帐。” 萧别离又笑了笑,将最后一片羊腰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享受着那极鲜美中微带膻 气的滋味,他绝不是个喜欢争执的人。但他却知道已有个喜欢争执的人来了。 急骤的马蹄声停在门外。 “砰!”门被用力推开,一条高山般的大汉,大步走了进来,不戴帽子,衣襟敞开,腰 上斜插着把银柄弯刀。 公孙断! 萧别离微笑着招呼,他也没有看见。 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他r眼睛立刻像一只发现了死尸的兀鹰。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鲜。 这种饮料只有边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边城的人才懂得享受。傅红雪勉强喝了 一口,微微皱了皱眉。 公孙断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红雪听不见,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孙断大声道:“难怪这里有羊骚臭,原来这里有条臭羊。”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可是他握着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孙断忽然走过去,“砰”的一拍桌子道:“走开!” 傅红雪目光凝视着碗里的羊奶,缓缓道:“你要我走开?” 公孙断道:“这里是人坐的,后面有羊栏,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傅红雪道:“我不是羊。” 公孙断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得滚开。老子喜欢坐在你这位子 上。” 傅红雪道:“谁是老子?” 公孙断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的,碗碎了。 傅红雪看着羊奶流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动得开始颤抖。 公孙断瞪着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滚开,还是要人抬你 出去?” 傅红雪颤抖着,慢慢地站起来,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公孙断大笑道:“看来这条臭羊已要滚回他的羊栏去了,为什么不把桌子上的奶舔干净 再滚?” 傅红雪霍的抬起头,瞪着他。一双眼睛似已变成了燃烧着的火炭。 公孙断的眼睛也已因兴奋而布满红丝,狞笑道:“你想怎么样?想拔刀?” 傅红雪的手握着刀,握得好紧。 公孙断道:“只有人才会拔刀,臭羊是不会拔刀的,你若是个人,就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瞪着他,全身都己在颤抖。 本来在喝酒的两个人早已退入角落里,吃惊地看着他们。 萧别离慢慢地啜着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因紧张而僵硬,屋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傅红雪的呼吸声轻而短促,公孙断的呼吸声长而沉重。 别的人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傅红雪忽然转过身,往外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了过去。 公孙断重重地往地上哗了一口,冷笑道:“原来这条臭羊还是个跛子。” 傅红雪的脚步突然加快,却似已走不稳了,踉跄了出去。 公孙断大笑道:“滚吧,滚回你的羊栏去,再让老子看见你,小心老子打断你的那条 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又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突听门口一人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叶开已走了进来,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羊。 公孙断瞪着他,他却好像没有看见公孙断,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孙断对面。 公孙断冷笑,又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叶开也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在这种情况下,酒当然很快就送了上来。 叶开倒了杯酒,自己没有喝,却捏着那条羊的脖子,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孙断的浓眉已皱起,萧别离却忍不住笑了。 叶开仰面大笑,道:“原来人喝奶,羊却是来喝酒的。”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霍然飞身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叶开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说话,阁下难道是羊?” 萧别离也笑道:“这地方又不是羊栏,哪来的这么多羊。” 公孙断转过头,瞪着他。 萧别离微微笑道:“公孙兄莫非也想打断我的腿?只可惜我的两条腿都早已被人打断 了。” 公孙断紧握双拳,一字字道:“只可惜还有人的腿没有断。” 叶开笑道:“不错,我的腿没有断。” 公孙断怒道:“好,你站起来!” 叶开悠然道:“能坐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来。” 萧别离道:“还能够站着的时候,。通常都很少坐下去。’叶开道:“我是个懒人。” 萧别离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 叶开轻拍着羊头,眼角却瞟向公孙断,笑道:“羊兄,羊兄,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站着 呢?” 公孙断是站着的。 他额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着我也一样能砍断你的腿。” 银光一闪,刀已出鞘。 “卜”的一响,坚实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 桌子就在叶开面前裂开,倒下。刀光就在叶开面前劈下去。 叶开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还是微笑,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来劈桌子的。” 公孙断怒吼一声,银刀划成圆弧。 叶开全身都已在刀光笼罩中,眼睛里仿佛也有银光闪动。 “叮”的一响,光星四溅一根银拐架住了银刀,另一根铁拐已钉入地下五寸。这一刀的 力量好可怕。但萧别离的身子却还是稳稳地站着,手里的铁拐还是举得很平。 因为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铁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孙断的脸上已无血色,瞪着他,一字字道:“这不干你的事。” 萧别离淡淡道:“这里也不是杀人的地方。” 公孙断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但手里的刀却没有动。 铁拐也没有动。 忽然间,刀锋开始摩擦铁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另一根铁拐又开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萧别离还是稳稳的挂在这根铁拐上,稳如磐石。 公孙断突然跺了跺脚,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却已太步走了出去,他连一句话都没 有说。 叶开长长地叹了口气,赞道:“萧先生好高明的内功!” 萧别离道:“惭愧。” 叶开微笑说道:“无论谁若已将内功练到‘移花接木’这一层,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 得他惭愧的事了。” 萧别离也笑了笑,道:“叶兄好高明的眼力。” 叶开道:“公孙断的眼力想必也不错,否则他怎么肯走。” 萧别离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你。” 叶开叹道:“但若非萧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这里了。” 萧别离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个人死在这里,但却绝不是你。” 叶开道:“不是我?是谁?” 萧别离道:“是他。” 叶开道:“怎么会是他?” 萧别离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莽夫,竟看不出叶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叶开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摇着头笑道:“萧先生这次只怕算错 了。” 萧别离淡淡道:“我两腿虽断,两眼却未瞎,否则我已在这里忍了十几年,今日又怎么 会出手。” 叶开在等着他说下去。 萧别离道:“数十年来,我还未看见过像叶兄这样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 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叶开问下去。 叶开只有问道:“所以怎么样?” 萧别离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一个无亲无故的残废人,要在这里活着并不容易, 若能结交叶兄这样的朋友……” 叶开忽然打了他的话,笑道:“若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萧别离目光的的,凝视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烦呢?” 叶开道:“我们就是朋友。” 萧别离立刻展颜而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叶开笑道:“你就算不想请我喝酒,我还是照样要喝的。” 一个人骑马驰过长街,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马上拉下,重重的跌坐地上。他 正想怒骂,又忍住。 因为他已看出拉他下马的人正是公孙断,也看出了公孙断面上的怒容,正在发怒的公孙 断,是没有人敢惹的。 公孙断已飞身上马,打马而去。他自己的马呢? 公孙断的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却是傅红雪。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匹马,用刀鞘打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将这匹马当做公孙断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马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星群犹未升 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能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万马堂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马鬃,用力以刀鞘打马,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但是马已倒下,长 嘶一声,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从马背上窜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砂。 砂石摩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的忍耐,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弯铃清悦如音乐 ――马芳铃。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 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爱情本就能令最平 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爱情却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凤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哭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哭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她忽然变得 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的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 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他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他挣扎着,想站起 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他的确病了。 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 就会突然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但 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 他恨自己。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 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马芳铃也看出这种病,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 且还很快就会……”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 你!” 他第一次拔出刀。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马芳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俱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痉挛,又倒了下去。 一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匹落在陷饼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刺得好深。 鲜血沿着刀锋涌出。 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的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 你何必这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已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做,在这种时候也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 上的。”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马芳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炔就会好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 没。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傅红雪的颤抖已经停止,喘息却更急更重。 马芳铃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 一种毫无目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忽然育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得竟是如此强烈。她几乎立刻推开 他,却又不忍。 傅红雪忽然道:“你是谁?” 马芳铃道:“我姓马……” 她声音停顿,因为她已感觉到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顿。 她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强烈。 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 仇恨却尖锐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傅红雪没有再问,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 这变化来得大快,太可怕。 马芳铃已完全被震惊,竟忘了闪避,也忘了抵抗。 傅红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像是一把刀。 马芳铃的心已被这一刀刺破,惊慌、恐惧、羞辱、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跃起,用力猛掴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也没有闪避抵抗,但一双手还是紧紧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泪又已流出,握紧双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开,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风中,硬而坚挺。 他眼睛已有了红丝,再扑上去。 她弯起膝盖,用力去撞。 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喊,呼喊在这种时候也没有用。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般在地上翻滚、挣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疯狂,她也愤怒得如同疯狂,但却已渐渐无力抵抗。 忽然间,她放声嘶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知 道这时绝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也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她这是向天哀呼。 傅红雪喘息着,道:“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马芳铃已几乎放弃挣扎,听了这句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上,他痛得全 身都收缩,但还是紧紧压着她,仿佛想将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压出来。 她的嘴却已离开他的肩,嘴里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呕吐。 呕吐使她无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做。1他已几乎占有她,含糊低语:“为什么不能?谁 说不能?” 突听一人道:“我说的,你不能!” 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可怕。 愤怒到了极点,有时反而会变得冷静一刀岂非也是冷静。 这声音听在傅红雪耳里,的确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滚出。 然后就看见了叶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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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布于:2004-10-12 09:54
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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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04-10-12 09:57
老婆娘的裹脚,没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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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布于:2004-10-12 11:40
toooo 长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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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布于:2004-10-12 12:20
插一脚! 不要到处插一脚! 小心人家斩掉你这第三只脚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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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布于:2004-10-12 12:21
toooo 长 :o 看电子版的小说--太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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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布于:2004-10-12 13:54
古龙《边城浪子》
第十章 杀人灭口 叶开站在黑暗里,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立刻挣扎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失声痛哭,哭 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开也没有说话。在这种时候,安慰和劝解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长衫,无言地披在她身上。 这时傅红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着叶开,眼睛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 叶开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杀了你。” 叶开还是不理他。傅红雪突然挥刀扑了过来。他一条腿虽然已残废,腿上虽然还在流着 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却还轻捷如飞鸟,剽悍如虎豹。 没有人能想象一个残废的行动能如此轻捷剽悍。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 光已闪电般向叶开劈下。叶开没有动。刀光还未劈下,突然停顿。傅红雪瞪着他,握刀的手 渐渐发抖,突然转过身,弯下腰,猛烈的呕吐。叶开还是没有看他,但目中却已露出了同情 怜悯之色。 他了解这少年,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为他已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马芳 铃还在哭。他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你先回去。” 马芳铃道:“你――你不送我?” 叶开道:“我不能送你。” 马芳铃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那么我也――”叶开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的睡一 觉,忘记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马芳铃仰面看着他,目中充满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来看我”叶开眼睛里表情却 很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当然会去看你。” 马芳铃用力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转身,掩着脸狂奔而去。 她的哭声眨眼间就被狂风淹没。 马蹄声也已远去,天地间又归于寂静,大地却像是一面煎锅,锅下仍有看不见也听不见 的火焰在燃烧着,熬煎着它的子民。 傅红雪呕吐得整个人都已弯曲。 叶开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现在还可以杀我。” 傅红雪弯着腰,冲出几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冲。 他一口气冲出很远的一段路,才停下来,仰面望天,满脸血泪交流。他整个人都似已将 虚脱。 叶开却也跟了过来,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开始颤抖,突然转身,瞪着他,嘶声道:“你一定要逼我?” 叶开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紧。”他的话就像是条鞭子, 重重地抽在傅红雪的身上。 叶开慢慢的接着道:“我知道你需要发泄,现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红雪握紧双手,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也不想杀我。” 傅红雪道:“我不想?” 叶开道:“也许你唯一真正想伤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 傅红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叶开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道:“你虽然自觉做错了事,但这些事其实并不是 你的错。” 傅红雪道:“是谁的错?” 叶开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你当然知道,”傅红雪瞳孔在收缩,突又大 声道:“你究竟是谁?”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叶,叫叶开。” 傅红雪厉声道:“你真的姓叶?” 叶开道:“你真的姓傅?”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像是都想看到对方心里去,挖出对方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叶开永远是松弛的,冷静的,傅红雪总是紧张得像是…张绷紧了的弓。 然后他们突然同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马蹄踏在烂泥上发出的声音,又像是 屠夫在斩肉。 这声音本来很轻,可是夜太静,他们两人的耳朵又太灵。 而且风也正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叶开忽然道:“我到这里来,本来不是为了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你找谁?、叶开道:“杀死飞天蜘蛛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道是谁?” 叶开道:“我没有把握,现在我就要去找出来。” 他翻身掠出几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红雪。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追了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也许都跟你有关系。” 傅红雪的人绷紧,道,“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红雪。” 狂风扑面,异声已停止。 傅红雪紧闭着嘴,不再说话,始终和叶开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他的轻功身法很奇特、很 轻巧,而且居然还十分优美。 在他施展轻功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负了伤的残废人。 叶开一直在注意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好像是从一出娘胎就练武功的。”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你呢”叶开笑了,道:“我不同。”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我是个天才。” 傅红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叶开淡道:“能快点死,有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绝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在不停的呐喊。 然后就听到叶开突然发出一声轻呼。狂风中忽然又充满了血腥气,惨淡的星光照着一堆 死尸。 人的生命在这大草原中,竟似已变得牛马一样,全无价值。 尸首旁挖了个大坑,挖得并不深,旁边还有七八柄铲子。 显然是他们杀了人后,正想将尸体掩埋,却已发现有人来了,所以匆匆而退。 杀人的是谁?谁也不知道。 被杀的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个少年剑客。慕容明珠的剑已出鞘,但这九个人却剑 都没有拔出,就已遭毒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杀人的专家,又怎么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红雪握紧双手,仿佛又开始激动,他好像很怕看见死人和血腥。叶开却不在乎。 他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块碎布,碎布上还连着个钮扣。这块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 同样质料,钮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样。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傅红雪皱了皱眉,显然不懂。叶开道:“这块碎 布。是我从飞天蜘蛛手里拿出来的,他至死还紧紫握着这块布。”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慕容明珠就是杀他的凶手!他要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知道。” 傅红雪道:“告诉你?要你为他复仇?” 叶开道:“他不是想告诉我。” 傅红雪道:“他想告诉谁?”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够知道。” 傅红雪道:“慕容明珠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他怎会在那棺村里?” 叶开又摇摇头,傅红雪道:“又是谁杀了慕容明珠?” 叶开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杀死慕容明珠的人,是为了灭口。” 傅红雪道:“灭口?” 叶开道:“因为这人不愿被别人发现飞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里,更不愿别人找慕容 明珠。”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生怕别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间的关系。” 傅红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谁?” 时开忽然不说话了,似已陷入深思中。过了很久,他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 云在天去找过你?”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说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傅红雪道:“因为他我的根本不是我!” 叶开点点头,道:“不错,他我的当然不是你,但他我的是谁呢?一萧别离?翠浓?他 若是找这两人,为什么要说谎?” 风更大了。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苍穹就像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沉 而悲他的。风中偶而传来一两声马嘶,却衬得这原野更寂寞辽阔。 傅红雪慢慢地在前面走,叶开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当然可以赶到前面去,可是他没有。 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远处已 现出点点灯光。 傅红雪忽然缓缓道:“总有一天,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叶开道:“总有一天?”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头,一字字道:“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叶开道:“也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傅红雪冷笑道:“为什么?”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因为我们说不定全都死在别 人手里!”马芳铃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了枕头。直到现在,她情绪还是不能平静,爱和恨 就像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已快将她的心撕裂。叶开、傅红雪。这是两个多么奇怪的人。草 原本来是寂寞而平静的,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发生了极可怕的变化。谁 也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发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来?想到 那天晚上,在黄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叶开怀里。叶开的手是那么温柔甜蜜,她已准备 献出一切。但是他没有接受。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 她,她都不在乎。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 了。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砂上,她却遇见了完全不同的人。她从没有 想到傅红雪会做出那种事。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只要一想起这件事,马芳铃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她从未见过两个 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她知道她这一生,已 必定将为这两个人改变了。她眼泪又流了下来……房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 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马空群就住在他女儿楼上。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 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 亮时才停止。马芳铃也隐隐看出了她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她自 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但马空群是 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而人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三姨呢?这两天为什么也 没有去陪她?马芳铃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是 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耽在屋里。 她的心实在太乱。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只听这马 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万马堂的高手。如此深夜, 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了她父亲严厉的声 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楼上一阵沉 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马芳铃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 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叶开?云在天?公孙断?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有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的灯已熄。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 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音。 屋里根本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风吹过院子。 马芳铃忽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了公孙断厉声道:“回房 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万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公孙断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公孙断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关上门,马芳铃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傅红雪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傅红雪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洋古老。这种行为虽然不 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亵读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 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赤裸的背脊。他想跳起来,但 这只手却温柔地按注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总在黑暗中悄俏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的胸膛上,带着轻轻的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 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 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县……”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钮。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 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 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着,我没 有忘记,你也绝没有忘记。”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 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马空群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 “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公孙断、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加起来也不可怕。”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马空群和公孙断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 况,他们的夫人也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哽咽,傅红雪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 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马空群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马空群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 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 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红雪沉吟着:“叶开?”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傅红雪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格”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傅红雪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这里已有四个人醉倒,四个人 都是万马堂里资格很老的马师。 他们本来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却醉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眼见着十三个活生生的伙伴会突然惨死,眼见着一件件可怕的祸事接连发生,他们怎能 不醉呢? 第四个人倒下的时候,叶开正提着衣襟,从后面一扇门里走进来。他早已在这里,刚才 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数也一定多的,只不过他这次方便的时候好像太长了 些。 他刚进门,就看到萧别离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过去。 萧别离在微笑中仿佛带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转交样东西给你。” 叶开眨眨眼,道:“翠浓?” 萧别离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聪明?,叶开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欢 的女人面前,我就会变成呆子。”他接过萧别离给他的一张叠成如意结的纸。 淡紫色的纸笺上,只写着一行字:“你有没有将珠花送给别人?” 叶开轻轻抚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看着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年轻二十岁,一定会跟你打架的。” 叶开又笑了,道:“无论你年纪多大,都绝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打架的男人。” 萧别离叹道:“你看错了我。”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是怎么样断的?” 叶开:“为了女人?” 萧别离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过是条母狗时,已经迟了。” 他忽又展颜道:“但她却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比我们看见的所有女人都干净得多,她虽 然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叶开又眨眨眼,道:“她卖的是什么?” 萧别离微笑道:“她卖的是男人那种越买不到、越想买的毛病。” 推开第二扇门,是条走道,很宽的走道,旁边还摆着排桌椅。 走到尽头,又是一扇门,敲不开这扇门,就得在走道里等。 叶开在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在敲门?” 叶开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见客。” 叶开道:“会一脚踢破门的客人呢?见不见?” 门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定是叶公子。”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开了门,道:“果然是叶公子。” 叶开笑道:“你们这里会踢破门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么?”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一转,抿着嘴笑道:“还有一个。” 叶开道:“谁?” 小姑娘道:“来替我们推磨的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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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布于:2004-10-12 14:00
古龙《边城浪子》
第十一章 夜半私语 小院子里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 清雅而有余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地看着 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 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 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叶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上的两个 大洞。 翠浓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叶开道:“不能。” 翠浓道:“不能?” 叶开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翠浓道:“保护你?” 叶开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 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翠浓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叶开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浓“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的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的是块纱 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上一闪。等她追过来时,人却 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若有人看见她的脸, 一定可看出她脸上的惊怕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 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反正在这里的女 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但旁边的一个人却立即拉住了他。 ’“这女人不行。” “为什么?” “她已经有了户头。” “万马堂。” 这三个字就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刚涨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气。三姨昂着头走进来,脸上 带着微笑,假装听不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着她的时候,那种眼色就好像将她当做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萧别离已在招呼她,微笑着道:“沈三娘怎么来了?倒真是个稀s。” 她立刻走过去,嫣然道:“萧先生不欢迎我?” 萧别离笑着叹了口气,道:“只不惜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萧别离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轻轻道:“我若要找你,一定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来。” 萧别离也轻轻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淖两条腿。”两个人都笑。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浓在不在?” 萧别离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着,想找她聊聊。” 萧别离道:“只可惜你来迟了。”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难道她屋里晚上也会留客人?” 萧别离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别?” 萧别离道:“特别穷。”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别穷的客人,你也会让他进去?” 萧别离道:“我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又打不过他,跑又跑得没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没有骗我?” 萧别离叹道:“世上有几个人能骗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个人是谁?” 萧别离道:“叶开。” 沈三娘皱眉道:“叶开”萧别离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他的,但他一共只来了两天, 认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还是很动人,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涣散。 她看到一个人“砰”的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魔神般的巨人! 公孙断手扶着刀柄,站在门口,脸上那种愤怒狞恶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顿,沈三娘 呼吸已停顿。 萧别离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来的人全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明天一定又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 门的好。” 公孙断突然大喝一声:“过来!”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你叫准过去?” 公孙断道:“你!” 那屠户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公孙断面前,指着公孙断的鼻子, 大声道:“对小姐太太们说话,怎么能这样不客气,小心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断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屠户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飞起来,飞过两张桌子, “砰”,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连血里好像都有酒气。 公孙断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瞪着沈三娘,厉声道:“过来。”这次沈三娘什么话都 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公孙断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着。 他的脚步实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强才能跟得上,刚才那种一掠三丈的轻功,她现在似已 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长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大洞。 风从原野上吹过来,好冷。 公孙断大步走出长街,一直没有回头,突然道:“你出来干什么?” 沈三娘的脸色苍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随便什么时候想出来都行。” 公孙断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出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虽然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机。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终于垂首道:“我想出来找个人。” 公孙断道:“找谁?” 沈三娘道:“这也关你的事?” 公孙断道:“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孙断的事,没有人能对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几时对不起他了?” 公孙断厉声道:“刚才!” 沈三娘叹了一声,道:“想跟女人们聊聊,也算对不起他?莫忘记我也是个女人,女人 总是喜欢找女人聊天的。” 公孙断道:“你找谁?” 沈三娘道:“翠浓姑娘。” 公孙断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个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过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孙断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弯曲,弯着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 苦水都吐了出来。 公孙断又窜过去,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道:“我知道你也是 个婊子,但你这婊子现在已不能再卖了。” 沈三娘咬着牙,勉强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你想怎么 样?” 公孙断道:“我问你的话,你就得好好的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闭着嘴不说话。公孙断巨大的手掌已横砍在她腰上。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缩成了一团,眼泪又如泉水般流下来。 公孙断盯着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着泪,抽搐着,终于点了点头。 公孙断道:“你几时出来的?” 沈三娘道:“刚才。” 公孙断道:“一出来就到了那里?”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问得到的。” 公孙断道:“你见过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为什么没有?”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 公孙断道:“你没有找过别人?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没有?” 他又一拳打过去,拳头打在肉上,发出种奇怪的声音,他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公孙断看着她,眼睛里露出凶光,拳头又已握紧。 沈三娘突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着叫道:“你若喜欢打我,就打死我好了…… 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用两条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他自己可以感觉到。 她立刻伏在他的肩上,痛哭着,道:“我知道你喜欢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异的扭动着,腿也同样在动。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颈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着道:“你打死我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公孙断已经开始发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也会发抖。 更想象不到这么样一个巨大健壮的人,在发抖时是什么模样。 你若能看见,绝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欲望。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的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阵痉挛,手松开,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紧双拳,看着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脸上,从她身上迈过去,去找他的马。他恨 的不是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能拒绝这种诱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泪。 公孙断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过的地方,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在明天早上以前, 这些地方一定会变得又青又肿。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愤恨沮丧,因为她知道公孙断已绝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 不愿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来过。 现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个人,那个屋顶上偷听的人。 是不是叶开? 她希望这人是叶开。 因为一个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将别人的秘密泄露。 她觉得自己有对付叶开的把握。 “你真的是叶开?” “我不能是叶开?” “但叶开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男人,很穷,却很聪明,对女人也有点小小的手段。” “你有过多少女人?” “你猜吧!”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却都对我不坏。” “她们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个人上床睡觉,那就跟一个人下棋同样无味。” “没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里没有别的人?” “我连家都没有。” “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来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这次你说对了。” “你从不跟别人谈起你的过去?” “从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让别人知道?” 叶开从她身旁坐起来,看着她,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她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 是睁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个秘密。” 叶开道:“我是只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炼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着衣裳走出去。 翠浓咬着嘴唇,看着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头,好像只希望这枕头就是叶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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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布于:2004-10-12 14:03
古龙《边城浪子》
第十二章 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无声,后面小楼上有灯光亮着。 萧别离已上了楼? 他留在小楼上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楼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还是有个秘密的女人? 叶开总觉得他是个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这时,窗户上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 三个人。 他们刚站起来,人影就被灯光照上窗户,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会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谁? 叶开目光闪动着,他实在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这院子和小楼距离并不远,他束了束衣襟,飞身掠过去。 小楼四面都围着栏杆,建筑得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亭阁。 他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倒挂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户开了一线,从这里看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 桌上摆着酒菜。 有两个人正在喝酒。面对着门的一个人,正是萧别离。 还有个人穿着很华丽,华丽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还戴着三枚形式很奇怪的 戒指。 看来就像是三颗星。 这人赫然竟是个驼子。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是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透明,是用整个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鸵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恃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斯葡萄 酒,想不到只换到你‘普通’两个字。” 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 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看来他们原 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谁能想到“金背驼 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已跟萧别离约好的。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是越来越少了。” 萧别离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采。” 了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 丁求点点头。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话,但这点却同意。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 了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热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 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这旬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也有点不 像话吧。” 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他为什么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懒人,又 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 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过得舒服得多。” 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活,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他举杯向了求,接着道:“上次见到丁先 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 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 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一件 事。” 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 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丁求忍不住 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的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 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接下去应该说什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么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呢?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吟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 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 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现在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萧别离只是默默地喝酒。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丁求道:“没有用。” 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 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实在太不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 叶开道:“你全身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 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还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 了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若不练 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了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 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种暗器全发出来,”叶开叹道: “江湖中能比两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位暗器高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 丁求道:“你的胆子真不小,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同时射向你。” 他沉下了脸,冷冷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将这十 六种暗器躲开的。” 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道:“是。” 了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在襁褓中就已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黄山上的道观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黄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功,十六 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 叶开道:“是。” 了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身赌债,才不能不离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北京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是生非,却也闯出了个不小的名 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问 我。”:丁求目光的的,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我若这么 样说,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叶开:“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张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赢来的一 袋金豆子”叶开道:“是。” 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 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讨厌。” 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 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能赚钱的机会并不很多?”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叶开道:“不去。” 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 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 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去替他做 事,一定不会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里渐渐也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 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后再付两万。” 叶开眼睛里出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 万。” 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 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炽热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又摆出 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 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冷冷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了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 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三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退回来还 来得及。” 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 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 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 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 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谈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但叶开 的脚步反而更沉重,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了的女人。 现在翠浓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呼吸 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这诱惑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但叶开却像是条被猎人追 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剑光点着他的胸膛刺过。他的人已倒窜而 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 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身形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果然是云 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目中露出杀机。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 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的事,却 不知为什么要瞒着我。” 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活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她?” 云在天脸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 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 叶开笑了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云在天脸色又变了变,突然转身冲了出 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藏着很多秘密。像她这样的女人,若要做这 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种不可告 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现在这所有的秘密,好像 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脱下靴子,躺进被 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脱去在被里的内衣。――是她脱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内衣怎么会留在这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内衣都来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夜真长得很。 这一夜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风砂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狂风中传来断续的 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这些寂寞的 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而到镇上来猛醉一 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该找个骚娘们搂着睡一宵 的。” “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黄汤。” “下次发的,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母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没有 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去,大声呼啸着。 别的人却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死了也甘心。” “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突然间,一声惨呼。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 倒在一个人脚下。 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 热酒立刻变成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 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 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转身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刀光只一闪,立刻又有个人 自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黯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钢锅。 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 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干又硬的马肉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 诮之意。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尝尝马肉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肉,我他妈的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 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裆里。 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满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肉长得这么嫩?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得你好受 的。” 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的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辰,马鞍 上已像是布满了尖针。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躲到哪里 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 “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 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马肉煮烂了没有? 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搅动锅里的肉。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身而起,厉声喝问:“来自是谁?” “是我。”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满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 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 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赔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有歇下?” “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 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 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吃惊,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般的鲜血 正在从半空中洒下。 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着。 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 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马,急驰而去。 小楼上灯光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床上躺着。 马空群、云在天、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翠浓又在哪里? 马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身上还在淌冷汗。 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如果不是半夜,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 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大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 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 女、公孙断、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万马堂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的本身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墙上挂着一柄剑。 黑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马芳铃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 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剑。 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 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马芳铃强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 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没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 窗外的人想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勇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 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她刚坐起,又俏悄躺下去。她 很体谅她的父亲。男人越紧张时,越需要女人,年纪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轻的女人。三姨 毕竟已快老了。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 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方才那个人呢?他当然不会真的像 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 人的咽喉。”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 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水的声音。 声音竞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间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 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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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布于:2004-10-12 14:07
古龙《边城浪子》
第十三章 沈三娘的秘密 这屋子里也没有燃灯。 沈三娘披着件宽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脸,她的脸看来苍白而痛苦。 刚才她用过的面巾上,竟赫然带着血迹。 马芳铃道:“你……你受了伤?” 沈三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出去过?” 马芳铃笑了,眨着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个女人,我可以装做不知道。” 她在笑,并不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替别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种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沈三娘没有再说什么, 慢慢地将带血的丝中浸入水里,看着血在水里溶化。 她嘴里还带着血的咸味,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来。 公孙断的拳头真不轻。 马芳铃已跳上床,盘起了腿。 她在这屋里本来总有些拘谨,但现在却已变得很随便,忽又道:“你这里有没有酒,我 想喝一杯!”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马芳铃道:“你在我这样的年纪,难道还没学会喝酒?”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酒就在那边柜子最下面的一截抽屉里。” 马芳铃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这里一定有酒藏着,我若是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 也会一个人起来喝两杯的。” 沈三娘叹道:“这两天来,你的确好像已长大了很多。” 马芳铃已找到了酒,拔开瓶盖,嘴对着嘴喝了一口,带着笑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 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刚才你出去找的是谁?”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叶开。” 马芳铃眼波流动,道:“是谁?傅红雪?” 沈三娘正在拧着丝中的手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她。 马芳铃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猜对了?” 沈三娘忽然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为什么不回去睡一觉,等清醒了再 来找我。” 马芳铃也板起了脸,冷笑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 不错,否则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你喜欢的难道是他?不是叶开?” 马芳铃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拳,苍白的脸立刻变得赤红。她似乎想过来在沈三 娘脸上掴一巴掌,但这时她已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已停在门外,接着就有人在轻唤:“三娘,你醒了吗?”这是马空 群的声音。 马芳铃和沈三娘的脸上立刻全都变了颜色,沈三娘向床下呶了呶嘴,马芳铃咬着嘴唇, 终于很快地钻了进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样心虚,因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马空群没进来,只站在门口问:“刚起来?”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他们已有多年的关系了,所以他们的对话简单而亲密。 马芳铃又在奇怪,她父亲明明已带了个女人回来,现在为什么又要三娘上去? 他带回来的女人是谁呢? 马空群一个人占据了楼上的三间房,一间是书斋,一间是卧房,还有一间是他的密室, 甚至连沈三娘都从未进去过。 他上楼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看他的背影,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着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从未拒绝过,她对他既不太热,也不太冷。 有时她也会对他奉献出完全满足的热情。 这正是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热的女人已不适于他这种年纪。 楼上的房门是关着的,马空群在门外停下来,忽然转身,盯住她,问道:“你知不知道 我找你上来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头,柔声道:“随便你要做什么都没关系。” 马空群道:“我若要杀了你呢?” 他的语气很严肃,脸上也没丝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这才发现自己也是赤足的。 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屋里还有个人在等你。”沈三娘道:“有 人在等我?谁?” 马空群笑得很奇怪,缓缓道:“你永远猜不到他是谁的!” 他转身推开了门,沈三娘却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了。 天终于亮了。 傅红雪正慢慢驰在喝着刚煮好的热粥。 叶开已隐隐感觉到翠浓不会再回来,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楼上静寂无声,公孙断正将头埋入饮马的水槽里,像马一样在喝着冷水,但现在只怕 连一条河的水也无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风中,还带着一阵阵的血腥气。 花满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们自己屋里,开始准备到大堂来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到大堂来用早餐,这是万马堂的规矩。 沈三娘终于鼓起勇气,走迸了马空群的房门。 在里面等她的是淮呢? 翠浓手抱膝盖,蜷曲在书房里一张宽大的檀椅上。 她看来既疲倦又恐惧。 沈三娘看见她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吃了一惊。 马空群冷冷地观察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道:“你们当然是认得的。” 沈三娘点点头。 马空群道:“现在我已将她带回来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反应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空群的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转身,面对着马空群,缓缓道:“我昨天晚上的确出去过。” 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找的人不是翠浓。” 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来,神色还是很平静,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在听着,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牵动。 他目光中非但没有惊奇和愤怒,反而带着种奇异的了解与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我去找他,只因为我总觉得他就是杀死那些人的凶 手。” 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的确不是,但我在没有查明白之前,总是不能安 心。” 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看出来,女人天生就有种奥妙的感觉,他若恨 你,对我的态度也一定不同。” 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却对我很客气,我去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些吃惊,我要走的时 候,他却没有留难我。” 马空群道:“他是个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个朋友并不是君子。” 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着牙,眼眶已发红,忽然解开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着的。 她虽然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身材仍保养得非常好。 她的胸膛坚挺,小腹平坦,双腿修长结实,只可惜现在这晶莹雪白的胴体上,已多了好 几块瘀青和青肿。 翠浓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沈三娘的泪已落下,颤声道:“你知道这是谁打的?” 马空群凝视着她腰腹上的伤痕,目中已露出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不想 知道。”他的意思沈三娘当然明白。 沈三娘也没有再说,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过要你明白, 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马空群心中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声,道:“这些年来,你的 确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着,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马空群轻抚着她的柔发,目光凝视着窗外。 清晨的微风吹过草原,杂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刚刚升起,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翠绿的草浪 上,马群正奔向阳光。 马空群叹息着,柔声道:“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没有你,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将这地方 改变得如此美丽,没有人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轻位着,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心满意足了。” 马空群道:“我当然知道,你帮助我把这块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只不过是要我在失去 它时觉得更痛苦。”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失声道:“你……你……你在说什么?” 马空群不再看她,缓缓说:“我在说一件秘密。” 沈三娘:“我……我有什么秘密?” 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从你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知道你是 谁了!” 沈三娘身子一阵震颤,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她连呼吸都已停 顿,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满了恐惧之色。 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这句话又像是一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沈三娘的头上。 她刚站起来,又将跌倒。 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凤,才是你嫡亲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信,但你还未到这里来时,我已见过你,见过你们 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时你还小,你姐姐肚子里却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颤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后,我也曾找过你们姐妹,但你姐姐却一直隐藏得很好,又有 谁能想到你居然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慢慢向后退,终于找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七年来,每个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着他那只没有手指的手笨 拙的抚摸,忍受着他的汗臭。 有时她甚至觉得睡在她旁边的是一匹马,一匹老马。 她忍受了七年,因为她总认为自己必有收获,这一切他迟早必将付出代价。现在她才知 道自己错了,错得可笑,错得可怕。她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条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 人玩弄。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谁,但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 么?”沈三娘摇摇头。 马空群道:“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很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免费送上门来的。” 她的确在笑,但这笑却比哭还要痛苦。 她忽然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道:“我早就知道你跟翠浓的关系。” 沈三娘道:“哦?” 万马堂道:“我这边的消息,由翠浓传出去,外边的消息,也是由翠浓传给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这种人来传达消息,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 沈三娘叹道:“只可惜还是早已被你知道。” 马空群道:“我一直没有阻止你们,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重要的消息给你。” 沈三娘道:“你也许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马空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这么多年来,我竟始终查不出 她的踪迹。”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现在还活着。” 马空群道:“她的儿子呢?” 沈三娘道:“也还活着。” 马空群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马空群道:“是叶开?还是傅红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问我?”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其实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为我 还是不忍中断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现在已到了非揭穿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因为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几年,又何妨 再拖几天?” 马空群神情更沉重他说道:“我有儿有女,还有几百个兄弟,我不忍眼见着他们一个个 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马空群黯然道:“死的已够多。” 沈三娘道:“你认为谁是凶手?叶开?傅红雪?” 马空群目中露出憎恨之色,缓缓道:“不管凶手是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逃不了 的!” 沈三娘盯着他,一字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对不对?” 马空群道:“不错。”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突又变为恐惧,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就在这时,外面响 起了一阵铜铃声。 马空群叹了口气,喃喃道:一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时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还吃得下?” 马空群道:“这是我自己订下的规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坏它!”他没再看沈三娘一 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马空群道:“为什么不能?’沈三娘道:“你……你准备对我怎样?” 马空群道:“不怎么样。”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马空群道:“我没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隐密,为什么不杀了我?” 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杀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马空群道:“我知道你当然也不能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你让我走?” 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难道我真能杀了你?” 沈三娘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惊奇之色。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也许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既然已准备让我走,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呆子。”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马空群道:“也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已下了楼,缓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他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他真对我不错?” 沈三娘握紧双拳,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就是这个人,欺骗了 她,玩弄了她,但却在别人非杀不可的时候放过了她。 也许并不是他要欺骗她,而是她要欺骗他。 无论他以前做了什么,但是他对她这个人,却并没有亏负。沈三娘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 痛。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更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人总是人。人总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浓已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他既然已让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当然要走,只不过……也许我根本不该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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